第二十五章
夜色未盡, 很快被一陣低悶迅疾的馬蹄聲打破。
舜音隨快馬顛簸,一手扶著穆長洲的手臂,整個人被環在他身前, 聽見他呼吸清晰地繚繞在自己右耳旁,貼得太緊, 甚至能覺出他胸口強勁的心跳, 周身都已被他氣息籠罩。她收了收心, 眼神才能專注掃視兩側。
還好,路一直沒錯。
直至山影倒退,已過最暗時分,天際隱隱有了淡薄天光。
舜音扶著他手臂的手按了一下。
穆長洲及時勒住馬, 往後看了一眼,終於走出了那片山脈。
胡孛兒和張君奉緊跟著停下,幾乎同時回望,都舒了一口氣。
後麵兩名弓衛已牽著舜音的騮馬跟來,一行至此幾乎毫發無傷。
“竟就出來了!”胡孛兒“嘖”一聲, 仍覺不可思議, “這是行運了不成,真是有驚無險!”
穆長洲低頭, 看向身前的舜音。
舜音一下觸到他目光, 竟覺得他眼中隱隱帶有笑意,離得太近,彼此幾乎鼻息相聞,她飛快瞥了眼後麵跟著的幾人,張了張唇。
縱然天光黯淡, 穆長洲還是看清了她口型。她剛說:放我下來。
舜音知道他識得唇語,說完就鬆開了他的手臂, 等著他鬆手讓自己下馬。
穆長洲卻沒鬆手。
舜音抬眼見他嘴邊也似帶有笑意,不禁又看他一眼,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想了想,隻能無奈輕語:“那座小城。”
穆長洲看著她臉:“什麽?”
舜音又動了動唇:藏兵。
穆長洲眼神一動,低低說:“原來如此。”
所以她在城中探到的是這個,直到此時才終於肯說了。
舜音已經說完,料想總該鬆開她了,事已至此,也終究是幫他了。提醒似的,抬手扯一下他的臂鞲,不防手指剛好勾在他手腕,肌膚相觸,她指尖一縮,有意無意的,身動一下。
肩頭忽而一緊,她一愣,是他胳膊環緊了一分,但緊跟著就鬆開了,他換手拿了馬韁,右臂扣住她腰,一用力,將她送下馬背。
舜音腳踩到地,都要懷疑方才那下是不是錯覺,看了看他,走去後麵弓衛處牽了自己的騮馬,踩鐙而上。
穆長洲一直看著她上了馬,才朝身後兩人微微頷首。
張君奉和胡孛兒剛才見他摟著夫人在馬上輕聲低語,眼睛都不知該往哪放,此時接到他示意,總算打馬近前。
“軍司有何吩咐?”張君奉問。
穆長洲自衣襟間取出手令,遞給他:“攜我手令急行軍趕回,報甘州都督安欽貴於山中和城中私藏兵馬,懷有異心,請總管即刻下令處置。最遲不能超過明日,便要處置了甘州。”
說完他又自懷間取出半塊魚符,遞給胡孛兒:“趕去最近的涼州邊城,領兵五千往青石城來接應,越快越好。”
張君奉和胡孛兒各自接過,齊齊抱拳領命。
未等二人要走,穆長洲已打馬去了後方,對舜音說:“你隻跟著我。”說完扯馬往北橫向而行。
舜音看看周圍,胡孛兒和張君奉正盯著她,自打山裏出來,二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對。她沒做理會,打馬跟上穆長洲。
兩名弓衛立即跟了上去。
剩下的二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起走了,仍來回看了舜音的背影好幾眼。
“怎麽覺得今日軍司有些不同?”胡孛兒扒拉兩下絡腮胡,“眼睛好似就沒離開過夫人。”
張君奉低低道:“我如何知道?我都不知到底是如何出的那山,總覺得先前她出現在那裏太過奇怪。”
話音在此一頓,他立即打馬上路:“快走,小心誤了軍令!”
胡孛兒頓時閉嘴,趕緊馳馬奔出。
頭頂露出日頭之時,舜音還在路上,依然走的是捷徑,卻並非是直回涼州的路,隻方向是朝著涼州而去的。
穆長洲在她右側,一直與她並行,翻過一片碎石遍地的石丘,忽而勒馬停住。
舜音跟著勒馬,眼前豁然開朗。
遠處是一片茫茫草原,綠草如茵,與雲白風輕的遼闊蒼穹相接,遙無盡頭。
穆長洲轉頭朝兩名弓衛招手,將馬背上所負的長弓箭袋都遞過去,下令:“即刻往前探路,往青石城方向,有任何異動及時回報。”
一名弓衛接過弓箭,下馬仔細裹好,藏於馬腹之側,然後又上馬,兩人齊齊抱拳,飛快往前而去。
舜音看出來了,他今日不會著急趕回涼州,想必是要在回涼州前就處置了甘州。邊想邊去看他,見他又解了腰間所佩的橫刀,別入馬鞍側麵藏了起來。
穆長洲坐正,看見她視線,忽而指了一下前方草原。
舜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地勢平坦的草原水草豐茂,遠遠似有隆隆蹄聲而來。她偏頭用右耳去聽,真是馬蹄聲,剛心頭一緊,緊跟著視野裏就出現了什麽,仿若潮水,自天際線處湧出,浩浩****一大片奔騰而來。
是快馬,匹匹雄健膘悍。她看了幾眼就明白過來:“這是軍馬場?”
穆長洲看著那裏:“這還不算大的,山丹衛的軍馬場更大,皆在甘州治下,但今日之後……”他語氣稍頓,微帶笑意,偏頭看她,“這都多虧了音娘。”
舜音轉頭看他,想來此番拔了甘州這根刺,別說那些私藏的兵馬,就連甘州的軍馬場也都是他的了。她想了想,低聲說:“穆二哥如此行事,就不擔心被總管知曉?”
“你以為總管毫無所知?”穆長洲語氣如常。
舜音一愣。
他在右側接著道:“總管也不希望有人不安分,我隻是成其所願罷了,既不安分,將這些直接收歸涼州治下,豈不是更好?”
舜音明白了:“那就難怪穆二哥如此受總管倚重了。”
他隻一笑,沒接話。
“那……”舜音差點想說那麽倚重,怎麽偏就給你選了我?及時止住,沒說出口。
穆長洲已看了過來。
舜音眼神一飄,岔開了話:“安欽貴已貴為一州都督,如此冒險生事,難道也是要兵馬不成?”
“他的目標是我。”穆長洲慢條斯理說,“先安排人馬偽裝成中原兵馬生事,好挑起中原與涼州對立,涼州不穩,首先需要擔責的就是負責軍政的我。若是惹出兵戈之禍更好,他私藏的兵馬便是十四州中最快揮兵而至的,待穩定局勢後再向皇都聲稱一切罪責在我,便能平息事端,再順理成章將我除去了。”
舜音看他一眼,皺眉:“穆二哥原來是這麽多人的眼中刺?”
穆長洲看著她:“音娘已與我綁在一處,那就是眼中刺之妻了,想來也很奪目。”
“……”那是奪目還是礙眼?舜音覺得他又是故意的,抿唇不語。
穆長洲看見她眼神,笑笑,不再說了,手上拉一下她韁繩,繼續往前。
舜音默默跟上他。
搶先而行的弓衛一直沒有回傳警示,捷徑難行,卻沒遇阻礙。
片刻未停,直至午後,才終於趕到了那座青石城。
舜音沿途觀察,一路計算著距離,到城下時多少已推測出大概。先前安欽貴所在的小城就已距離涼州很近,這裏更近,也許就快入涼州地界了,隻是離涼州城還遠。
穆長洲自馬背上下來,回頭說:“下馬。”
舜音跟著下了馬,見他不疾不徐地牽著馬往前,便也與他一樣牽馬步行入城。
二人既無隨從也無行李,穆長洲之前換過衣服,身上袍衫普通,她身上的胡衣也算得上尋常,一路走入城中,如同一對尋常的河西夫婦,便是有人多看,也最多以為穆長洲是個小有官階的武將。
舜音忍不住想,他興許連來這裏也是提前計劃過的。
城太小,入城最多百來步便看到了客舍。
穆長洲牽馬入院,對著前來迎客的胡人夥計交代了幾句,自衣襟間摸出錢幣賞他,回頭指一下舜音。
夥計千恩萬謝,殷勤地牽了他的馬,又上前為舜音牽了馬,請她入內休息。
舜音跟著穆長洲往裏走,一言不發地隨他安排。
直到一前一後入了客舍後院的客房裏,她才問:“穆二哥要在此地收網?”
穆長洲進門先打量一圈房中,回頭看她:“這裏與涼州交界,確實方便收網。”
舜音就猜是這樣。
他緊跟著就問:“你不累?”
舜音一怔,看一眼房中,除了桌椅便隻有一張床,眼神不禁閃了閃。
先前賞過的夥計果然麻利,已飛快送來熱水茶飯,放在桌上便退出去了,還給他們帶好了門。
舜音尚未說話,身前一暗,穆長洲已走近,徑自拉過她手臂,為她解開上麵的護臂。
她下意識低頭,臂上一輕,一隻護臂已除,頓時如同除了個鐐銬,束得太緊,小臂都已快麻木,露出的手腕都被勒得發紅。
穆長洲又解開另一隻,注意到了她手腕處的勒痕,看她一眼,手指按上去,用力一揉。
舜音頓時腕上一麻,又隱隱得疼,蹙了蹙眉,看著他。
穆長洲揉了幾下才注意到她眼神,抬眼與她對視。
舜音目光輕輕動了動,移去一旁。
他盯著她側臉看了好幾眼,想笑又未笑,直至看見她眼下青灰,才鬆開手,聲已不覺放低:“料想你早該累了,吃完東西就睡吧,我去外麵看一圈。”
舜音轉頭,他已開門出去,合上了門。
她自己又揉了揉手腕,看一圈房中,差點要以為來這裏就是為了讓她休息的了。
確實累了。昨日山中一番折騰,到現在未曾合眼,身心俱疲。
舜音連飯菜也隻吃了少許,洗淨手臉,和衣躺去**,沒聽見外麵有動靜,手按了下胸口,才閉上眼睛。
一覺沉沉睡去,渾然不知是何時。
醒來的也突兀,幾乎是瞬間就睜開了眼,舜音一下坐起身,環顧四周,房中一片黑暗。
她立即下床,走去窗邊,開了道窗縫往外看,天完全黑透了,竟然睡了這麽久。
不見穆長洲,不知他去了何處,難道還未回來?
舜音等了片刻,忽聽外麵有馬蹄聲,動靜很大,又從窗縫中往外看。
幾個兵卒手中舉著火把,直走入了後院,逮住客舍夥計詢問了什麽。
夥計跪拜,連連搖頭。
那是甘州兵馬。舜音一眼就認了出來,辨認著他們口型才知道他們問的是:“可見行軍司馬與夫人的車馬經過?”
她擰眉想了想,這小城是往來要道,大約是沒有宵禁,他們才會這麽晚過來詢問,莫非跟丟了官道上的隊伍,怕回去不好交差?
兵卒竟很謹慎,又舉著火把讓夥計帶他們往前院,也許是去看有無馬車了。
舜音也不確定在那座小城裏有沒有被他們見過臉,手又在胸口撫一下,想了想,去床邊準備了一下,開門出去。
客舍後院有門,恰好四周燈火不亮,她在昏暗中往那裏走,隻需出去回避一下,稍後再回即可。
出了後門,隻有條狹窄小路,也不知通往哪裏。她邊走邊觀察四周,忽而路邊一雙手伸出,將她拉了過去。
舜音大驚,手立時伸入腰間,回頭已被一雙手牢牢按住,抵在牆邊,熟悉的頎長身形近在眼前。
她愣一下,輕聲問:“你去何處了?”
“一直在附近。”穆長洲低低說,“弓衛來報,有幾人跟丟了官道上的隊伍,一路往此處查問而來,我回來接你,不想你已出來了。”
舜音緩口氣,腰間的手鬆了鬆。
按在她背上的手卻沒鬆,穆長洲反而還按緊了些,眼緊盯著她。
路邊無燈無火,但離得太近,舜音還是看見了他盯著自己的眼神,忽覺自己腰間伸入了他的手,她頓時伸手去攔,但他隻欺身近了一步,便讓她動不了了。
穆長洲一手伸入她腰間,抽出來,手中多了一把細直的匕首。他目光轉去她臉上:“音娘竟帶了這個?”
舜音無言,那日被他要求隨行甘州時,她根本沒想過真要與他同走一路,誰知會遇到什麽事,臨走就取出了這把匕首帶上了。
穆長洲的目光在動,打量著她身上:“你藏在何處的?”
舜音臉上一熱,抿唇不答。
穆長洲忽而往她胸口掃了一眼,嘴角輕牽,難怪之前摟她上馬都沒發現。
遠處隱約蹄聲隆隆,似有兵馬正在趕來。
穆長洲已經聽見,應是胡孛兒領著兵馬到了,收網的時刻也到了。
舜音沒聽見那些動靜,隻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胸口,不禁呼吸急了,伸手來奪匕首,奈何他正欺身壓著她,抬手倒像是抵在了他胸前,頓時不動了。
穆長洲身形一頓,也不動了,彼此在昏暗中對視,身幾乎要重疊。
隔了一瞬,他才開口:“會用?”
聲低低的,像將周遭的凝滯撕了一道缺口。舜音不覺緩口氣,淡淡說:“大哥教過一些,隻會幾式撲殺保命之招罷了。”
手中忽被塞入什麽,她握住,穆長洲已將匕首送回了她手中。
他稍稍退開一些,凝視著她的雙眼:“以後我不在身邊時再思量是否要用,我在時,有我替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