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客房中亮起了燭火, 四處多出了井然有序的腳步聲。

不過才兩刻的功夫,這間小小的客舍已從之前的客雜聲亂變成一片寂靜無聲。

舜音坐在客房中,匕首拿在手裏。

先前在路邊剛聽穆長洲說完那句話, 便被他握住手臂,帶回了客舍。

直到客房門口, 他推門將她送入, 才鬆手:“你就在此處休息。”說完他就大步走了, 毫不耽擱。

緊跟著城中就來了兵馬,隱隱還伴隨著領頭之人粗聲粗氣的大嗓門,熟悉得很。

舜音便知道,是胡孛兒領著他交代的那五千兵馬趕到了。

她算了算, 最近的涼州邊城離此地應不超過三十裏,這五千兵馬自然能以最快的速度趕至。一來就將這座小城控製,連帶先前查尋她和穆長洲蹤跡的那幾個甘州兵卒也一並被控製住了。

這間客舍裏現在也都是涼州兵馬,客房門外都守了兩個兵卒。

控製此處必然是為了封鎖消息,料想穆長洲隻等總管府的處置手令到了。

舜音算著時辰, 已經入夜了, 手指一動,才察覺匕首還拿著, 本想再收回胸口, 想起穆長洲的眼神,耳後又生出微熱,若非無處可藏,誰會藏在那裏,又不舒服, 改而收去了腰間。

除了休息也沒什麽可幹的,她隻能又躺回**, 依舊和衣而眠,側躺朝裏,方便右耳聽著動靜,好隨時起身。

之前睡了幾個時辰,眼下毫無困意。她閉著眼,順著思緒,忽又想起家人,想到父親和大哥,若是在天有靈,不知會對她現在做的事作何所想,又想到封無疾,他怎能知道眼下境況調轉,自己除了觀望河西邊防,也幹了別的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中似乎一下暗了,舜音睜眼,才發現燈火已滅,緊跟著背後一陷,有人在身邊躺了下來。

她瞬間要動,隨之反應過來,忍住了。外麵有守兵,能進這裏的不會有別人了。

床榻輕響,背後躺著的人似是側過了身,聲音不高不低地落入她右耳:“音娘沒睡?”除了穆長洲還能是誰。

舜音心頭莫名快跳了兩下,從未與男人這般同榻而眠過,即便這個人已經是她的丈夫,隻能一動不動,裝作已經睡了。

穆長洲輕笑一聲:“我聽你呼吸不勻。”

“……”舜音頓時耳邊猶如嗡的一聲,被戳穿了似的,轉身要說話,剛一側身,蹭過衣裳輕響,頓時一停,還是不動了。

客舍的床算不得寬大,他躺在上麵,便更顯窄小,她剛一動便已與他的腿相貼。

頸後忽而一陣一陣的溫熱,大概是穆長洲低了頭,呼吸就拂在她後頸。舜音抿了唇,沒來由地放輕了呼吸。

誰都沒動,先前在路邊的感覺似又回來了,彼此間仿佛有什麽正被悄然拉緊。

直到外麵有兵卒腳步聲過,如被打破,周遭又陡然一鬆。

穆長洲才又開口:“接著睡吧,我需休整兩個時辰,總管令一到便要動身。天亮後你便返回涼州。”他手忽而伸來,在她腰間一按,似笑非笑,“收好,別被外人看見。”自然是說匕首。

“……”舜音沒有作聲,聽見他聲音又低又啞,才想起他到現在還沒合過眼,緊跟著腰上一鬆,他手收了回去,頸後的溫熱也離遠了。

身後沒再有動靜,可能是他真睡了。

舜音莫名撫了下心口,閉起眼,房中安靜,外麵也安靜,似乎這裏根本無事要發生一般。

大約實在安靜,迷迷糊糊,最後還是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時,外麵天光已亮。

舜音一翻身,身側無人,穆長洲說隻睡兩個時辰,大概天未亮就走了。

這兩日幾乎日夜顛倒,她快分不清過了幾日了,立即下床,先去推窗看外麵,涼州來的兵卒已都不在。

“夫人!”外麵忽有弓衛大聲在喚,“請夫人起身,即刻啟程返回涼州城!”

舜音聽出是之前隨他們一同入山的弓衛,走至門邊,隔著門問:“軍司何在?”

“軍司已得總管手令,趕赴甘州都督處。”

舜音知道此處沒有她留的必要了,對外道:“過一刻便走。”

弓衛即刻去準備了。

先前走官道的偽裝隊伍竟也來了此處與他們會合。

舜音簡單收拾,又洗漱了一番,出客舍時恰好過了一刻,看見馬車弓衛皆在,還有一隊兵卒在後方護送,轉頭看了看城中街道,四下冷清,大約是有兵馬來過的緣故,後方客舍的夥計正對著她這裏跪拜相送,也不知是不是被嚇到了。

她叫弓衛留錢給他,上了馬車。

車駛出去,直往涼州城,後方諸事盡數被甩於腦後,頃刻便什麽都看不到了……

涼州城中一切如舊。

軍司府一清早就已大開府門,勝雨正在門前等候。

早有一名弓衛快馬來報夫人今日將返的消息,但直到正午時分,才見到兵馬護送的馬車一路駛來。

車在門前停下,舜音掀簾而出。

這一路走官道,足足三日才到。她也不知穆長洲那張網收得如何了,若是順利,說不定按他去時那般走小道捷徑,都能與她差不多同時趕回。

勝雨快步上前,立於右側,看了看她臉色,一板一眼道:“夫人辛苦,昨日總管府傳令說今晚要設宴為軍司和夫人洗塵,不想夫人晚了一日才回,軍司也還未歸,可要向總管府請示推辭?”

舜音想了想,一定是有快馬兵卒趕回匯報甘州之事的進展,才讓總管府認為他們昨日就能回,那看來穆長洲那裏應當還算順利。

畢竟是總管府的好意,哪能隨便推卻,她邊進府門邊道:“還是我親自入總管府稟明,免得落於不敬。”

勝雨稱是,看她衣裳都已沾了塵灰,忙去後院安排準備清洗熱水。

舜音回房第一件事便是將匕首收好,隨後用了些茶飯,又沐浴休整,待勝雨來為她梳妝換衣,日光已斜。

她係好襦裙腰帶,走去房門口看了看,沒見府中有什麽動靜,也許穆長洲今日也趕不回來,朝勝雨點一下頭,走出房門。

出府門登車,往北直去總管府。

到了那道巍峨的正門前,日頭已隱,宵禁時刻都到了。

舜音剛下車,來了一名侍從迎接,見她隻一人,躬身請道:“請夫人去見總管夫人。”

那正好,舜音正有此打算,與總管夫人告個罪也便罷了。

隨著侍從引路,去了府中花廳,竟花了不少時候,這座總管府比她想得還要奢華,想來大小已不下於長安一座別宮了。

入了廳中,隻見總管夫人劉氏一個人坐在上首,如同第一次見麵時一般,今日也穿了身胡衣,上繡赤金祥雲紋,華貴非常,見到她進門便招了招手:“近前說話。”

舜音走上前見禮,剛要說明穆長洲尚未回來,卻被她搶先打斷了。

“聽聞此番軍司去甘州查軍務也帶了你?”

舜音看她臉上帶笑,垂首回:“是。”

劉氏眉眼間笑出細細紋路:“那看來也是想讓你去見識見識甘州風物了,可見你們感情很好。”

舜音心說就這麽想也好,便當她是去見識風物的吧。

劉氏忽而俯身離近一些,聲音也低了不少:“你當好好把握才是,若有事便隨時與我說。”

舜音稍稍抬頭:“請總管夫人明示。”

劉氏又笑:“便說你們這些世家女子矜貴,你若不好好把握,讓軍司身心皆係於你一人,往後他便容易轉頭另娶新人了。若他另娶了個有權有勢的,以你處境,還有什麽地位可言?”

舜音心中動了動,一瞬間明白了許多,麵上卻裝作一知半解,隻垂首不語。

劉氏擺擺手坐正:“你回去好生想想便明白了。軍司行程總管府已知曉,先去吧。”

先前引路的侍從又走入,來請她出門。

舜音跟著出去,心中還在回味劉氏的話。

原來這才是總管府為穆長洲選擇她的原因,是因為封家敗落,無權無勢。

劉氏如此希望她栓牢穆長洲,恰恰是不希望他得到其他外力支持。想來涼州總管雖然倚重他,卻也不希望他坐大,既要用他,又要防他。

難怪穆長洲要權勢,他一定不滿足於此……

前方侍從已經停步:“夫人請稍候。”

舜音回神,已身處前院廊上,往前就能出府,偏在此處就停了。還沒問,侍從已退去,入了一側小廳,也不知是做什麽去了,她幹脆自己出府。

大概是要設宴,府中特地灑掃過,她剛步下廊前台階,步下濕滑,身稍稍一斜,一隻手伸來,在旁一把托住了她胳膊。

舜音轉頭,穆長洲就站在右側,身長如鬆,袍衫輕束,似剛沐浴清洗過,身上尚帶有一絲濕氣。

她詫異道:“你回來了?”

穆長洲看著她:“回來時你剛出門,我便趕來了,方才在等你。”

舜音看一眼身後,侍從剛走,原來入小廳是去叫他的。

她看看四周,輕聲問:“解決了?”

穆長洲頷首,托著她手臂往前走:“雖負隅頑抗,卻也沒掀出什麽風浪。”

胡孛兒帶去的兵馬分作兩路,一路圍住安欽貴所在小城的四處城門出口,另一路堵住了山中出口。

當日天未明,張君奉帶人入山中宣令,言明安欽貴圖謀不軌,已被總管發現,若執迷不悟跟著他反抗,隻有死路一條。

山中路不好走,確實便於隱藏,但也不利於逃跑,山中藏兵既無理由申辯,又無多餘糧草硬抗,沒一日就全降了。

安欽貴得知事情敗露,在城中幾次試圖突圍都未能成功。

穆長洲親自於城外守候,本以為要花些功夫,不想他身邊那些跟著的將領竟無一人死忠幫他,城中藏兵自然也不想賣命,最後他也隻能降了。

說話間已快至大門,先前的侍從又折返回來,挽留道:“軍司留步,總管夫人得知軍司來接夫人,已親自過來說話了。”

舜音想起手臂還被他托著,悄悄抽了回來。

穆長洲看她一眼,收了手,回身等著。

劉氏很快走來,尚有距離便道:“軍司今日立功而歸,為總管解了一樁大患,可惜以為你趕不回來,宴席取消了。待下月諸位都督入涼州來見,屆時會宴,軍司當居首席。”

穆長洲抬了一下手。

劉氏已攔下:“不必拘禮,我來為總管傳話,他今日一直等候軍司,沒等到,頭疾又犯了,隻好先去休息了。”

舜音在旁多看了兩眼劉氏,早已看出這位總管夫人高高在上,並不是容易親近之人,卻對穆長洲禮遇有加,想必是因為總管對穆長洲禮遇的緣故。

看來為他選了無權無勢的自己是真的,倚重禮待卻也是真的。

穆長洲說:“總管想必還有其他事要交代。”

劉氏道:“正是,否則如何需要我親來。長安來人了,仍是巡邊使,隻是今年不同往日……”她看一眼舜音,接著道,“總管信任軍司,自然也交由軍司全權接待了。”

穆長洲點頭:“是。”

舜音愣一下,長安來人了?隨即反應過來,聽劉氏所言,想必每年都有巡邊使來,但可能也隻是做做樣子罷了。今年不同,多半是指她嫁入了涼州,關係自然比往年有了些區別。

話已說完,應該走了,劉氏卻又停了一停,目光在舜音身上來回看了一圈,忽而衝她笑道:“涼州如今胡風盛行,料想你還未全然融入,既然如此,何不取個胡名呢?”

舜音有些莫名其妙,長安也盛行胡風,雖不及涼州,但曆來是憑個人喜好,國中海納百川,並不排斥外來之風,但從未有過非要取個胡名去融入外來風氣的說法。倒像是刻意追逐胡風一般。

她張了張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已經取了。”穆長洲接過了話。

劉氏立即問:“哦?取了什麽?”

舜音不禁看過去。

穆長洲轉頭,迎著她的視線一笑:“說來慚愧,閨房之樂時喚的,自是不能說了。”

劉氏看看他們,掩口而笑:“原來如此,是我多問了。”說罷真不再問,立即走了。

舜音眼神動了動,臉上已不自覺生熱,瞥他一眼,轉身往外走。

直到大門之外,離遠了府門,將要登車時,她才偏頭看向身側。

穆長洲身長步闊,很快走來她右側。

“穆二哥方才怎麽胡言?”她淡淡問。

穆長洲看過來:“那該如何說,總不能為你編出一個胡名來。”

舜音無話可說,隻能提衣登車。

剛要坐進車裏,卻聽他似帶笑意地又說一句:“是不是胡言,也未可知。”

她怔一下,轉頭看去,他已翻身上馬,當先帶路,仿佛剛才說話的人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