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舜音再睜眼時已是次日一早, 稍稍側過身,右耳對著床帳,房中毫無動靜, 又坐起來,一手掀開床帳往外看。

對麵榻上無人, 穆長洲已不在房中。

她又看一圈, 確實無人, 才把床帳完全掀開,一邊穿衣下床,一邊回想昨晚。

穆長洲後來是何時睡的她並不清楚,隻夜間隱約聽見了他腳步輕淺地緩踱, 大概真是防著外麵的,當做守夜一般了。

穿戴好衣裳,她走去門口拉開房門,赫然發現外麵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婢女,早就等著的一樣, 止住腳步。

兩名婢女立即進門來伺候, 其中一名捧著身衣裳,向她行禮道:“夫人, 軍司已命下屬整裝待發了, 特為夫人備了新衣,請夫人換衣後準備啟程。”

舜音看一眼那身衣裳,是身深黛胡衣。有些意外,這麽快就要走了?總覺得不太可能,但她也沒說什麽, 回身點了下頭,接過那身衣裳, 若無其事地去屏風後梳洗換衣。

日剛升起,館舍院中馬匹已然牽出,弓衛們收拾了簡單行囊,負於馬後,都站在一側等待。

舜音全已準備好,自客房而來,一眼看見這情形,才知道是真要走了。

一名弓衛見她到了,見禮道:“請夫人稍候,軍司一早就與安都督辭行,尚在交談。”

舜音往廳門處看,才一兩眼的功夫,穆長洲就走了出來,長身闊步,領先眾人一截。

安欽貴自後方快步趕上,口中客氣地挽留:“軍司怎能剛來就走?路途遙遠,不如多留些時日,也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穆長洲腳步未停:“安都督不必客氣了,我任務已了,隻想趕緊回去,否則就連累夫人受累了。”說著已看到舜音,直直走了過來,目光與她對視,嘴邊帶笑,順帶打量了一番她的裝束。

舜音身上胡衣折領窄袖,收腰貼身,正合當下河西之地胡風盛行的風氣,與他眼神一觸,會意地走近一步,緊挨著他站著,在人前做一對情意正濃的夫妻。

安欽貴隻見穆長洲一見到這位夫人就麵露笑意,想起昨夜手下來報二人在房中也是卿卿我我,不確定這位平日不近女色的軍司是不是新婚之後食髓知味地轉了性,眼中隻有嬌妻,連其他事都不怎麽在意了。他在二人身上來回看了幾眼,笑道:“既如此,我就不挽留了,料想軍司諸事繁忙,也確實不好久留。”

穆長洲點頭,朝身後擺手,又轉頭看一眼舜音。

張君奉與胡孛兒立即走出館舍,弓衛們也牽馬上路,準備出發。

舜音接到他目光,轉身往外先走,沒見弓衛將她的馬牽來,反而眼前趕來了輛車,朝他那裏瞥一眼,料想是特意的安排,提衣登了上去。

外麵沒再你來我往地客套,安欽貴隻說了兩聲“慢走”,便沒再客氣了。

穆長洲坐上馬背,打馬去了最前,擺一下手,隊伍立即啟程。

馬車跟著駛動出去,剛離開館舍,舜音掀開窗格車簾一角,又打量城中,發現今日街上行人居然多了不少,沿街還有了叫賣聲,很多昨日緊閉的房屋也都開了門。

忽然想到什麽,她目光又往前看,今日大概是要走官道,因而走的不是他們昨日去驛館入的城門,正好是她昨日在城中看到的那座城門。等要到那座城門處時,她立即往上去看城頭,沒再見到昨日那麵懸著的黃色旗幟,隻幾個守軍在上麵正常守城。

一夜過去,這城中就變了個模樣。不對,她細細一想,昨晚穆長洲在客房裏沒提城中有異常,說不定他們查完軍營回來時,城中就已變樣了。

後麵還有安欽貴的手下將領們跟著送行,她悄然放下了簾布,車已從城中駛了出去。

一出城門,那幾個將領跟出來,又是一番好言好語地相送。

舜音才又揭了窗格簾布往後看,三四個將領打著馬畢恭畢敬。那個看著不友善的副都督令狐拓領頭,卻依然頂著張不善的臉,連聲招呼也沒打。

穆長洲根本沒停,帶領隊伍上了官道,很快將那幾人與整個小城都甩落開去。

胡孛兒到此時才重重哼了一聲:“終有一日要除了那小子!就沒見他對軍司有過好臉!”

張君奉道:“軍司尚未說話,你忍著吧。”

他們離車較遠,舜音隻聽了個大概,但猜肯定是在說令狐拓,挑著簾布看一眼前方,穆長洲身姿筆挺地坐在馬上,似乎根本就不在意。

她放下簾布坐正,外麵再沒有了多餘動靜,除了馬蹄聲,就是車轍聲。

突然就走肯定沒那麽簡單,她猜一定是有其他安排,就看穆長洲什麽時候說了。

時候推移,日頭升高,已過了幾個時辰,但車速不快,也不過才趕了十幾裏路。

忽而車身一晃,速度一下變快了起來。舜音扶了下窗格才坐穩,靠右朝外聽了聽,外麵的馬速似也快了,蹄聲一下變急促了許多。

一陣快行,馬車顛簸,她扶著車壁,還沒能往外看,趕車速度卻又放緩,而後停了下來。

隨即窗格外傳來兩聲指節扣響,穆長洲隔著車窗說:“下來。”

舜音立即掀簾出去,發現車早已不在官道上,剛才一通快行,現在停在了一片荒野坡下。

旁邊張君奉與胡孛兒站得老遠,脫了外衫,正在換衣。她立即避開目光,轉頭卻見穆長洲也解開腰帶,除了外袍,拋給了一名弓衛。

弓衛接過他的衣袍,立即換上,飛快爬上一匹黑馬,與另外十來個弓衛趕著車就走,往官道上去了。

眼前隻剩下兩名弓衛和幾匹馬。

穆長洲換上一身黑色袍衫,腰上束緊蹀躞帶,快步走近,手上已在束著護臂,看她一眼:“安欽貴肯定會讓巡視兵馬尾隨來看我們蹤跡,讓他們裝成我們,沿官道返回。”

舜音早知不會就此回去,果然有安排,垂眼看見他束的也不是普通護臂,是可帶利器的臂鞲,上麵別了幾支細短的箭簇。這不是尋常架勢,她已有數:“穆二哥打算折返?”

剛說完,手腕忽被握住,她愣一下,低頭見穆長洲握著她左手腕,轉頭自弓衛手中接了他自己平日束紮的護臂,套上去緊緊一束,又拉起她右手腕套上另一隻,再緊緊一束,快速熟練。

給她兩隻手臂都束好,他才說:“現在才是真正的查營。”

舜音收回手,手指不自覺摸了下小臂,革製的護臂厚實堅硬,在她臂上略大,綁了好幾圈才收緊,幾乎能護住她整條小臂。繼而回味過來,她看一眼自己身上,又抬頭看他:“難怪。”難怪忽然給她準備這身衣服,原來是為方便行動做的準備。

穆長洲看她一眼,算是默認,朝後招手。

弓衛將她的騮馬牽了過來,馬蹄上剛被裹好了布帛。

舜音看他兩眼,接了韁繩。他才轉身走開,去牽自己的馬。

胡孛兒和張君奉已經換好行頭,二人俱是黑衣裝扮,負弓帶刀,眼見穆長洲去牽馬了,立即一前一後去了他跟前。

張君奉一近前就低聲說:“軍司連這也要帶著夫人,是否太冒險了?”

胡孛兒也湊近道:“不如讓弓衛送夫人趕上隊伍,乘車回去好了,帶著她豈不是……”沒好意思說累贅,但他們心裏都覺得是累贅。

哪有如此事務還帶夫人同行的。

胡孛兒說完朝舜音身上看了幾眼,卻見她手臂上已束了穆長洲的護臂,不禁意外,這是真要帶著了。

穆長洲翻身上了馬:“我說了,以後都要帶著夫人。你們成一路,她跟著我。”

“……”張君奉和胡孛兒都皺了眉,相覷一眼,各自回頭上馬。

舜音坐上馬背,轉頭就見穆長洲已打馬過來。

他在腰間掛上刀,持弓在手,對她說:“一路跟著我。”說完立即折返,策馬而出。

舜音抿唇,隻能扯了韁繩,立即跟上去。

一路又是小道,隻穆長洲在前領路,無人言語。

幾人馬蹄上皆裹著布帛,蹄聲小了許多。下了一片窪地,馬速才放緩,四周是荒草枯林,遠處是連綿起伏的深山,離那座小城大概也就十幾裏左右的距離,大概是快到了。

日頭開始傾斜,光淡了許多。

穆長洲領路出了窪地,直往山脈處而行,很快就變成貼山而走。

越走道路越是難行,因為根本沒有道路。舜音卻沒在意,第一反應仍是觀察四周,默記地形,沒有心思去在意。

穿過一片細葉樹林,前麵有一處矮山坡橫攔,沒有去路。

穆長洲抬手,示意停下,轉頭衝張君奉指了一下右側,又朝後麵兩名弓衛指了一下左側。

張君奉和胡孛兒立即打馬向右而去,兩名弓衛去了左側。

兩側都沒有他們示警,穆長洲才下了馬,看一眼舜音,往前走。

舜音下馬跟上他,直上那片橫坡,也不知他是怎麽發現的這地方,皆是碎石,卻極為隱蔽,且背風,隻坡上有一處豁口。

他走過去,蹲了下來,伸手抓著她手臂拉了一把,目光看向豁口外。

舜音被他拉著蹲下,挨在他左側,往外看,才發現豁口外就是軍營,倚山而設,顯然就是他昨日查的軍營。

看規模不過數百人,對那座小城的防衛而言已經足夠,她仔細看了兩眼,覺得看起來很正常。

穆長洲偏頭看她,自懷間摸出牛皮紙遞來,離近她右耳:“今日定會耗費許多時間,趁現在吃些東西墊著。”

那是軍糧,舜音搖搖頭,沒接。

穆長洲又看一眼軍營,離她右耳更近:“這裏本為小城,雖有軍營防衛,但還不需要甘州都督親自坐鎮,定有隱藏,但斥候難探,昨日我靠查營才得以了解大致方位。”他聲音緊跟著又壓低,“音娘昨日真沒為我探到什麽?”

舜音盯著營地的眼神動了動:“穆二哥怎麽又問?”

穆長洲的聲音鑽入她右耳:“你粗觀風物就能得知涼州防務大概,來此應不至於一無所獲,除非此地真的什麽異常都沒有。”

舜音輕聲回:“也許是穆二哥將我想得太有用了。”

剛說完,身前忽而一暗,是穆長洲靠了過來,他霍然伸手攬過她,手掌貼著她後頸往下一壓。

舜音頓時低頭,心中一緊,緊挨著他,聽不太清下方營中動靜,但剛才看見有人馬出了營帳,大概是兵馬出來巡視了。

緊跟著才意識到自己就挨著他頸邊,抬眼看見他的下頜,幾乎就要碰上,頓時連呼吸也放輕了。

還好,穆長洲很快就鬆開了。

舜音舒口氣,瞥一眼營地,裏麵暫時安靜了一些,但還有人馬出來,轉過頭,穆長洲正看著她,雖鬆開了手,卻仍離得很近。

他目光直直落在她臉上,隔了一瞬才說:“看來音娘心底還是不願幫我。”

舜音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不是先前“商量”所說的當不知道或是簡單配合。這次的“商量”根本難以估量,她到現在對他的意圖一無所知,隻隱隱覺得他這條路不能輕易邁上去,一旦涉足,恐怕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穆長洲轉眼去看營地,仍離近她右耳,忽而說:“音娘應該沒有別的選擇。”

舜音心中一悶,低語一句:“穆二哥倒也像沒有選擇,是這偌大河西沒人幫你不成。”

身側沒了言語。她不禁轉頭看去,穆長洲凝視營地的側臉淡漠平靜,一動不動地如同入了定。

她抿住唇,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重了,轉眼盯著營地,裏麵陸續又出來了兵馬,都往營外去了,營中開始嘈雜,似變得忙碌起來,這裏恐怕不能再待了。

旁邊身影忽又動了,舜音再看過去,穆長洲已伸手過來,拉著她往身前帶了帶,抬手遞了什麽到她唇邊,直接塞入她口中。

她咬住,才發現是肉幹軍糧,盯著他。

穆長洲看著她,忽而一笑,薄唇動了動,隨之起身,一把拉起她,往下離開。

舜音跟著他走出去,才回味過來他剛才用唇語說了什麽。

他說:我隻知道,我若倒了,音娘也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