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舜音抵在他身前, 右耳邊一陣氣息拂過的溫熱,手腕似已要被他握得發麻,耳邊和心底就隻剩下了他最後的那句話:“在涼州, 你能依靠的隻有我。”

下一瞬,他忽然鬆開了手。

外麵似有隱約腳步聲傳來, 到了門邊, 像又立即退遠, 勝雨抬高的聲音隨之在外麵傳入:“來請夫人用飯,不知軍司已返回。”

誰也沒有回應。

舜音按住自己那隻手腕,看著他自眼前動了下腳步,似已要走, 卻又停頓,近在咫尺,他低低說了句:“明早我來叫你。”

說完他才從房中走了。

舜音回頭看一眼門口,不見他身影了,才徹底回神, 之前那一番話恍若做夢一般。

她抱了事已敗露的心走入這間房, 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夫人?”勝雨在門邊探詢地叫她。

舜音隻擺了一下手,什麽都沒說。

勝雨見狀, 隻好退走了。

幾乎沒在意這晚是如何過的。

舜音也沒在意自己是如何躺去**的, 閉上眼,想的全是家人,父親、大哥,那些曾經的族兄弟們……若還在眼前,甚至想問問他們為何要把這些事情告訴穆長洲, 但事實已定。

輾轉反側,沉沉睡去時, 又做到上次那個夢——她在馬障陷阱處,被穆長洲製著,他在追問:“音娘還瞞了我什麽?”卻沒了先前的緊迫和忐忑,夢裏他竟是笑著問這句話的。

舜音驚醒,對著一片昏暗,忽然明白過來,為何他之前試探自己時會與她直接說起那些軍務之事,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想過把她當探子對待。他對她幹的事毫無怒意,隻要她能成為他的助力。

舜音想到此處,輕輕吐出一口氣,低低說一句:“他怎敢……”

可他真的敢。

門忽然被拍響了,連帶占風鐸也在碰撞著鐺鐺作響。

舜音回神起身,以為是勝雨,隻披了外衫便過去開門,房門拉開,外麵站著穆長洲。

天尚未亮,他已穿戴整齊,換了衣裳,身形幾乎一半藏在未亮的天色裏,目光在她身上看了一遍才轉開:“我說過會來叫你。”

舜音想了起來,他確實說過,手指攏一下外衫:“做什麽?”

時候尚早,他大約也沒睡多久,聲音沉而略啞:“去甘州,這趟必須要有音娘才行。”

天上不過剛露一絲青白天光,還未亮透,胡孛兒已單人一馬,快馬加鞭地趕到了軍司府門外。

張君奉已先他一步到了,正坐在馬上盯著府門,身後是一行齊齊整整的弓衛。

胡孛兒打馬過去問:“佐史也收到傳令了?怎麽突然說走就要走了?”

他昨日抓了一天的探子,累得半死,幹脆宿在城門處湊合了一宿。不想夜半時分,昌風忽然趕至,將他叫醒,說軍司有令,今日便要出發去甘州。他隻好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張君奉道:“我如何知曉,軍司昨日突然回城,也不知是做什麽去了,昨夜命一名弓衛去傳了各城繼續清掃暗探的口令,便叫我出發了。”

胡孛兒扭頭去看府門,大門緊閉,什麽也看不出來,更覺古怪。

剛思索著是不是該去拍門,府門忽然開了。

幾個侍從將府門拉開到底,緊跟著昌風就領著幾人快步走出,四下奔走忙碌,牽馬取刀。

穆長洲從府中走了出來。

胡孛兒立即來了精神:“軍司可算出來了!”

穆長洲站在府門前,忽然看他一眼:“之前你迎親回來,至今未賞,等去完甘州這趟,回來找昌風自領。”

胡孛兒眼瞬間瞪圓:“軍司要賞我?”

穆長洲站在府門邊,嘴邊隱隱帶笑,昨日他拿到封無疾那封信時,還不確定,比對了許久,回城時也擔心自己猜測錯了,但見到舜音那一瞬就知道沒錯。他點頭:“你迎親有功。”

嗯?胡孛兒不禁扭頭往後看,與張君奉擠眉弄眼,今日這是怎麽了?

昌風已將馬牽來。

胡孛兒從驚喜中回了神:“那這便出發吧。”

穆長洲沒接話,回頭朝府門看去。

胡孛兒和張君奉幾乎同時順著他視線往府門中看去,繼而齊齊一愣。

舜音自府門中走了出來,身著窄袖襦裙,頭戴帷帽,一副出行打扮。

穆長洲走下台階,卻並未牽自己的馬,反而牽了她的那匹騮馬,直至階前,眼睛看著她:“上來。”

舜音站在台階上,看他一眼,終究走了下去,接過韁繩,踩鐙上馬。

穆長洲才走去自己馬旁,掛上長弓,翻身上去,又接了昌風遞來的橫刀佩在腰間,扯馬上路。

胡孛兒和張君奉在旁邊看著他剛才的一舉一動,還在詫異,見他已打馬出去,連忙跟上。

“軍司!”胡孛兒實在忍不住,眼見舜音在後麵跟了上來,就是當麵也得說了,“這可不是公幹,也要帶著夫人?”

穆長洲頭也不回地說:“以後都要帶著夫人。”

“……”胡孛兒莫名其妙,和張君奉對看,軍司昨晚回了趟府,就變得離不開夫人半步了?

舜音在後方沒有聽清,隻朝穆長洲身上看了一眼。

他已往後看來,目光越過胡張二人,落在她身上,朝自己左側遞去一眼。

舜音垂紗後的眼神微微一動,扯了扯韁繩,還是打馬往前,去了他身旁。

他們的隊伍並不龐大,隻一行弓衛,隨從侍女一個沒帶。

自西城門出了涼州城後,直往西行,卻沒有走寬敞大道,而是隻走小路。

天完全亮起時,已經離開涼州城近十裏。

舜音一路走,一路默默記下路線,這條路如此迅速,一定是條捷徑。

穆長洲自馬上看她一眼,放緩馬速,與她成並行,忽而問:“可需我緩行?”

舜音愣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看見了自己在轉頭四顧,淡淡說:“不必。”頓一下,她聲音壓低,“我昨日也未必就是答應穆二哥了。”

穆長洲看她,目光正落在她右耳,掃過她耳垂,聲音也壓低:“難道音娘還有別人可以依靠?”

“……”舜音抿緊唇,瞥他一眼,不再言語。

穆長洲也不再言語,眼裏似隻有前路,知道她眼下並不痛快,昨日那般境地,今日已被自己帶出來,或許心底真的沒有接受他的“商量”。

張君奉一路觀察到現在,歪頭與胡孛兒低語:“軍司昨日不是說抓他的探子去了?”

胡孛兒也納悶:“莫非抓到了?否則怎會突然賞我迎親之功呢!”

張君奉看一眼舜音,嘀咕:“非帶著她做什麽……”

但隨即就看到了穆長洲往後瞥來的眼神,二人頓時噤聲。過往也曾私下低語,明知軍司耳力極好也沒什麽事,這還是第一次接到他如此明示的製止。

一路未停,似乎十分急切。

中間用了一次飯,也是在馬上,吃的是行軍幹糧。

舜音早已習慣無人伺候,但還是第一次吃如此幹硬的軍糧,明明是肉幹和胡餅,卻像是可以割破人的喉嚨。

她坐在馬上,帷帽垂紗掀至帽簷,一邊緩行,一邊嚼下最後一口胡餅,眼前忽而遞來一隻水囊,立即接了,擰開抿了一口,才舒服了許多。

忽而朝身旁看一眼,水囊是穆長洲遞來的,她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他的薄唇,回頭擰好了塞子,不再喝了,遞了過去。

穆長洲轉頭看來,目光在她側臉上一掃,接了過去,擰開直接喝了一口,才塞上,似是故意。

舜音餘光瞥見,默默拉下垂紗,抿了一下唇。

繼續往前,依舊沒有停頓。

胡孛兒啃完了一頓肉幹,兩塊胡餅,時不時就要掃兩眼舜音,還以為她會半道就受不了要回去,結果到現在也沒見她要返回,還不能多說什麽了,軍司耳朵太好,會被聽見。

直到日頭西斜,隊伍終於停了下來。

“下馬,就地備帳。”穆長洲先從馬上下來。

弓衛們立即下馬,自馬背後取下氈布與厚毯,找尋背風處豎起圍擋。

舜音跟著下馬,看一眼這情形,料想不是第一回 了,他們已經輕車熟路。

很快厚毯鋪好,四周以氈布圍成擋護。穆長洲朝舜音看一眼:“你住這裏。”

舜音才知道是為自己準備的,走近看了看,竟意外地周到,不禁又看他一眼。

日頭已經隱去,四周沒了風,分外安靜。

舜音剛要揭開氈布進去,忽來一聲尖利笛嘯聲,直直刺入她耳中,立即一手捂住左耳,往一旁退了兩步。

“快!散開!”胡孛兒一下跳起來,指揮弓衛散開防護。

穆長洲握著弓在四下聽了聽動靜,攔一下:“應是附近城中的巡視兵馬發現了異動在示警,不在這個方向,隨他們去,隻在五十步外防住,不必將他們引來。”

胡孛兒和張君奉領命,親自帶著弓衛們去安排了。

穆長洲回身,忽見舜音還未進氈布,一手捂著左耳,剛剛拿開。

下一瞬,驀然又是一聲尖利笛嘯。

舜音又一下捂了左耳,眉心緊蹙。

他看得清清楚楚,走了過去。

不知是何處的示警,一聲一聲地沒完。

總算像是聲音沒了,舜音拿下手,抬眼忽見身前多了道身影。

穆長洲站在她麵前,打量兩眼她左耳,又轉頭似在聽著動靜。

她還沒說話,左耳上忽的一沉,一隻手掌貼了上來,緊跟著右耳中聽見了一聲笛嘯,卻未入左耳,似也沒有先前那般尖利了。她愣了愣,才發現是穆長洲的手,他一手拿弓,一手正嚴嚴實實貼在她左耳上。

“這種聲音會讓你左耳痛?”穆長洲說。

舜音聽得不算清楚,視線剛好落在他薄唇上,看著他唇形一張一合才知道他在說什麽,“嗯”一聲。

這隻左耳其他聲音都聽不見,隻有這種尖利之聲,每次都像刀子一樣直刺而入,痛入骨髓。

那隻手忽又捂緊,隨即又是一聲。舜音一動不動地站著,沒了先前的刺痛。

似乎沒聲音了,應該不會再響了,舜音想說可以了,一抬頭,卻像是貼著他手掌蹭了一下,不禁僵住。

穆長洲本還聽著動靜,垂眼看去,觸到她目光,他的手長,覆在她左耳上幾乎已貼到她臉頰,她此刻仰著頭,在他眼裏看來,就像是自己正在撫摸她的臉。

彼此沉默一瞬,舜音眼神動一下:“好了。”

穆長洲看著她,手拿開,換了隻手拿弓,迎著她雙眼,不高不低說了句:“音娘現在對我很重要,多護著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