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舜音今日一早就出了府門。

既然穆長洲讓她自己去觀望風物, 她便也全然配合,沒有禁步於府中,否則豈不是又要被他說成是不自在?

於是今早起身後, 她特地準備了一番,領了勝雨, 騎馬來了城中大街上。

涼州城繁華, 街衢寬闊、坊裏齊整, 細細逛下來頗耗時間。

眼下日頭已斜,她頭戴帷帽,還站在南城大街一角,在看幾個大食胡姬表演本國戲法。

其實並不算新鮮, 早年在長安時就見過,但她不能在此時去觀察任何軍防事務,說是觀風物,也真的就隻是觀一觀城中景致、風土人情。

勝雨牽著她的馬,領著一行護衛跟在後麵, 看天上日光已淡, 湊近她右側問:“時候已不早了,夫人可還要往城中其他地方去看?”

舜音掀起帽紗看了眼天上, 搖搖頭:“不用了, 回去吧。”

勝雨立即將馬牽至她身前。

舜音拿了韁繩,還未踩鐙,忽而瞥見路邊站著個身影,正看著她這裏,停下對勝雨道:“先等一等。”說完鬆開韁繩, 朝路邊走了過去。

路邊一間絹帛鋪子,門邊不遠站著個年輕姑娘, 穿一襲水青襦裙,清眉淡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走近。

舜音走過去,看她兩眼,喚了聲:“陸姑娘。”

是陸迢的女兒陸正念,方才見她一直看著自己,總覺得像是有什麽話要說,舜音才走了過來。

陸正念看看她,沒做聲,低著頭,也不知在想什麽。

舜音特地靠右站近,卻沒聽見她開口,心想莫非是不能開口?剛想到此處,她似已意識到,抬頭解釋一般道:“夫人莫誤會,我不是啞子。”

“……”舜音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點點頭。

陸正念又看了看她,才總算往下說:“家父說有件夫人委托的私事,眼下不好自己過來告知,還是由我來傳話比較好。”

舜音頓時問:“何事?”

陸正念朝路上看了看,湊近些,以身擋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細細裹著的小紙給她。

舜音接了,側過身展開,裏麵是陸迢的幾句話:夫人所托之事出了意外,隻因胡番頭近來一直盯著中原方向,今日信驛小卒來報,原有秦州來信一封,但尚在路上就已被胡番頭攔截……

她蹙緊了眉,手中紙捏成一團。

擔心的事還是來了。封無疾竟真來了信,偏偏還被胡孛兒給攔到了,那肯定也被穆長洲看到了。

陸正念在一旁打量她。

舜音回神,手中越發揪緊了紙團,幾乎要揉碎,納入袖中,隻臉上還風平浪靜:“多謝。”說完轉身,走了回去。

勝雨隻見她去路邊與陸刺史家的女兒說了幾句話,還以為是家常閑語,將馬韁遞給她:“夫人快請回吧,天就要黑了。”

舜音踩著馬鐙上了馬背,手指扯了扯韁繩,已打馬出去,又立即調轉方向,險些連路也走錯了。

回到軍司府時,宵禁時刻已至,天剛擦黑。

勝雨料想夫人一定累了,雙手將她扶下馬背。

舜音腳踩到地,一路飄著的心思似也落了地,看一眼軍司府大門,摘了帷帽遞給勝雨,手指握了握,往府內走。

府中燈火通明,不像是沒有主家在的模樣。

她一路往後院走去,心中做了各種預料:也許穆長洲看到了信,也許忙得根本沒看,也許看到了卻沒發現什麽。但不知為何,她卻覺得最大的可能是他看到了信,而且發現了什麽……

這是最壞的一種結果,她心底卻覺得最有可能。

入了後院,一個隨從侍女也沒有,安靜非常。

沿著回廊一路往前,東屋已在前方,她腳步停了停,如同每次遇事時一樣自言自語地安慰自己:“沒事,沒事……”說完一手攏了下左耳邊的鬢發,直直走向屋門。

房門開著,室內燈火明亮,門上的占風鐸在輕輕搖晃。

舜音看見,心中一緊,立即邁步走入,一眼看見房中的頎長身影。

穆長洲立在桌邊,身上穿著她親手送去的深黛袍衫,一手拿著份折本,正低頭在看,聽見動靜,轉頭朝她看了過來。

舜音與他視線碰上,袖中手指輕握,淡淡問:“穆二哥怎麽提前回來了?”說著看一眼他手中折本,就是她新近寫的那本。

穆長洲看著她:“自然是為音娘而回。”

舜音與他隻隔了一張橫桌,每個字都聽見了,無言地站著,知道大概就是最壞的結果了。

穆長洲看一眼折本:“原本我就奇怪,音娘為何會喜好記述見聞,後來發現你熟知兵事卻刻意隱藏,直到現在才算明白,原來都是‘另有用途’。”

舜音問:“什麽用途?”

“刺探涼州軍務,為中原皇都做探子的用途。”穆長洲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

舜音臉上一絲變化也沒有:“何以見得?”

穆長洲伸手入襟,取出今日封無疾的來信,按在桌上,往她麵前推了推。

舜音垂眼看了一眼,沒有拿,也沒有說話,隻平靜地看向他。

穆長洲繞過橫桌,往她右側走一步:“詩講格律,自有規則。若給信文也設好格律,定好規則,再加以變化,便能製定出不同的信體格式,而後在其中填上字句,使之看起來正常。但了解內情的人隻要看見格式,依照此格式對應的解密字詞去一一推解,便能知道真實的信中內容。”

舜音袖中手指倏然握緊,隻料到他會看出端倪,卻沒料到他能看出關鍵在於格式。這格式全靠字詞來斷,外人並不知曉,也不可能知曉,他怎麽……

心中翻騰,但她眼神都沒動一下,依然抿著唇不語。

穆長洲將手中折本展開,看著她寫的句子,又走近一步:“會寧關,會州西南一百八十裏,城頭……”話停住,他抬頭,“後麵沒有記述,不知音娘是靠什麽銘記的了。”

自然是靠心記。但舜音沒說,隻袖中手指又攥緊了。這幾句話裏,隻有前麵那句一百八十裏的位置是直接寫明的,因為無關緊要。後麵城頭相關是用的密語,折本上寫的隻是一句風景描繪,他卻能看出她寫的是城頭。

穆長洲看她仍是不語,又走一步,站到了她右側:“音娘怎能忘了,我與你在封家一同生活了四年。”

舜音心中一動,眼神終於變了,緊握的手指也一鬆,霍然明白了之前為何會有那種感覺——不像是自己瞞了他,倒像是他有什麽緊要之處瞞了自己。

原來這就是緊要之處,他本身就知道這些。

她終於啟唇,穩著聲問:“穆二哥想說什麽?”

穆長洲說:“那四年你父兄都對我很好,甚至因我是讀書人,而與我討論過些許,所以我本就見過這些。”他頓一下,又說,“隻不過可能是知道你與我疏遠,他們從未與你提過。”

“……”果然,舜音心口如遭一擊,怎麽也沒想到這一擊竟來自於家人。自己辛苦隱瞞的東西,早在年少時就已被托於他眼下。

穆長洲按下折本,忽而問:“無惑去哪裏了?以往與我討論最多的就是他。”

舜音如同又遭一擊,無惑是她大哥。封無惑,封家的長子。她張了張唇:“走了。”

穆長洲記得她說過家人或走或沒了,又問:“走去何處了?”

舜音臉上如結冰霜:“走了,不是走去何處了。”

穆長洲身一頓,點頭:“也對,他是長子,若非沒了,應當不會棄封家不顧。”

舜音聽見他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如同之前問起她家人時一樣,心頭一處如被狠狠揪起,又直沉到了底:“穆二哥還有什麽要說的,不如一並說了吧。”

穆長洲目光在她臉上轉一圈,看入她眼裏:“聽聞封家是因罪敗落,你莫非是想借此讓封無疾高升,重振封家後再替你父親翻案?”

舜音看他一眼:“我隻知我對封家負有責任。”

穆長洲本想問什麽責任,看見她冷淡眼神,終是沒問。

舜音心已平定,越平靜,反而臉色越冷淡,朝他伸出雙手:“穆二哥若要靠這些判斷來定我的罪,那便隨時綁了我,任憑處置。”

穆長洲看一眼她手,到現在也沒有看出她有任何一絲慌亂,甚至直到此刻,她還能看出他是靠判斷說的這些,眼神不禁定在她臉上,許久沒有移開:“那豈不是便宜了音娘。”

舜音眉心一蹙,身旁他忽又近了一步,在她身前罩下了一片陰影,她甚至下意識想後退避讓,但忍住了。

穆長洲近在她身前,一手扣住她伸出的手腕,開口卻說:“音娘既有此才能,何不幫我?”

舜音一愣,抬頭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我知道這些時,還隻是雛形,如今已然成熟,自有章法,也看不明白詳細了。”穆長洲看她的眼神深了,“所以完善這套章法的是音娘了,你懂的絕對不止這些。”

舜音眼神微動,方才就料定他即便占了先機也不會知道詳細,封家自己當初尚在探索,就算告訴他也有限,果然他是靠判斷猜測出了她的所作所為罷了。她心定了回去:“穆二哥就不怕猜錯了?”

“猜錯我也認了。”穆長洲盯著她臉,“涼州除我之外,無人能發現音娘的本事,應該沒錯。”

舜音思索著他的話,又看一眼被他扣著的手腕,輕聲問:“穆二哥又是在威脅我?”

“這是商量。”穆長洲眼神沉定,稍稍站直,“我曾高中進士,見過今聖。今聖與我同齡,心思並不複雜。我知道他重視邊防,要的是邊防穩定,無兵戈之禍。你給他他要的,給我我要的,有何不可?”

“……”舜音愈發愕然,眼神落在他臉上,卻看不出半分玩笑,隻覺他眼中沉沉如墨,深不見底。

穆長洲扣著她的手腕鬆了些力道,已成了握,又說一句:“我與音娘已是夫妻,難道隻有封無疾高升就夠了?要重振封家,多一個有權有勢的夫君,對你不是更有利?”

舜音心中動了動,與他目光對視一瞬,卻隻想回避,掙了下手腕:“我不知穆二哥竟已變成這樣的人了。”

腕上一緊,是穆長洲的手忽又握緊了。他似是並不在意,甚至還笑了一下,手上用力,將她拉至身前,一低頭,湊近她右耳邊,聲音沉沉,隻有她能聽見:“不管我是什麽樣的人,在涼州,你能依靠的隻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