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舜音後來是被一路牽著馬帶回城中的。

何止,自城中直到軍司府門前,穆長洲也都親手牽著她的馬韁,兩匹馬始終貼近而行。即便隔著垂紗還低著頭,她都能感覺出一路上有多少目光落在她身上……

午後的日光自門外一直照到桌角,終於有了暖意。

舜音捏著筆,合上手中折本。

剛寫完南城門外的幾句描述,不免又回想起那日的情景,心中仍隱隱不快。

勝雨忽從門外走入,雙手捧著一份帖子遞到跟前,高聲道:“夫人,有請帖送至。”

舜音回神,伸手接了過來:“何人送來的?”

勝雨回:“是陸刺史,來請夫人參加浴佛節。”

舜音展開細看,的確是陸迢寫的。河西之地佛風盛行,涼州每年的浴佛節都會舉辦盛會,陸迢怕她不知,特來邀請,隻是送帖太晚,今日已到日子了。

舜音想起那日去寄信時就聽他說過城中將有什麽盛會,原來就是這個,收了帖子起身:“那就去吧。”

勝雨請她去妝奩前梳妝,一邊道:“涼州浴佛節都在晚上,夫人可要等軍司回來後同往?”

舜音不禁往門外瞥一眼,穆長洲從那日之後就沒見到人了,這些時日大約連府上都沒回過,果真是她這個幌子好用,用完就丟。

“不必,我自己去。”她淡淡說。

勝雨看看她,那天府上所有人都看見軍司攜同夫人回來,還親手牽著她的馬韁,一路都形影不離,還道是軍司與夫人感情愈發濃厚了,此刻又覺得有些古怪,隻好不說了。

出門時日頭已斜,天色將晚,不過盛會既然在晚間,恰是正好。

勝雨挑了府上十餘名侍從一同出行,以防人多。馬車行至城中大道,果然行人已多了起來,好不容易才緩慢地駛到地方。

舜音早已聽見外麵鼎沸人聲,挑開竹簾下去,四處是人,一派繁華喧鬧之象。她有些嫌吵,往邊上走了幾步,轉頭見陸迢已自道邊館舍中快步迎出。

一看到她,陸迢眼神一亮,繼而抬手:“夫人恕罪。”

舜音還禮,還道是因為請她晚了的緣故,尚未開口,卻聽他接著道:“那日夫人的家信本要寄出,不想後來還是軍司來寄的,我答應了夫人卻險些沒辦好,實在慚愧。”

舜音想起穆長洲說他已做不了主,料想他早已沒有刺史權力,哪能怪他,也不好直言,隻說:“刺史不必放在心上,是涼州本就不該如此。”

陸迢歎息:“非常時期罷了,河西腹背皆有強鄰,為防軍情泄露,謹慎也是應該的,以後就好了。”

舜音心想原來是用的這個理由。河西背有西突厥,腹有吐蕃,確需防範,這麽一說查信倒變得合理了。

說話間已走入館舍,四下隻有幾個往來小卒,都在往門外奔忙。

陸迢請她在舍中胡椅上就座,又在案頭上為她舀了一盞剛煮沸的茶湯:“夫人在此少坐片刻,原本今年總管和總管夫人也要參會,但因鄯州都督的事不來了,稍後便請夫人去敬首香吧。”

舜音早發覺能從他這裏得知不少事情,今日才會欣然赴會,此時聽他提及鄯州,在椅上坐下,故意問:“鄯州都督剿匪到今日才走?”

陸迢剛想說,又道:“算了,畢竟是官場中事。”

舜音斟酌一下說:“不知陸刺史有沒有聽聞過我在撰寫見聞的事,如今四處觀望風物,獨缺軼事,大約也隻能從陸刺史這裏聽來一些了。”

陸迢立即道:“早聽說了,夫人真乃人才!隻是這些事也要記入見聞不成?”

舜音淡笑:“哪些能記,哪些不能記,我還是知道的。”

陸迢放了心,他久在此地,好不容易得遇長安而來的舜音,確實親近,也不瞞她,隔著案頭坐下,聲音小了許多,一五一十詳細說出。

舜音靠右側坐,偶爾觀一眼他口型,聽清了內容。

鄯州離涼州不遠,此番才被選中調派兵馬前來剿匪。不想鄯州都督於式雄親自帶了五千精銳前來,卻一無所獲。

涼州總管生怒,認為區區商路小賊竟讓涼鄯二州兵馬都奈何不得,有礙顏麵,準備另派他人統領鄯州這五千兵馬,再增派涼州兵馬,一起盡剿匪寇。

然而於式雄卻不願讓出領兵之權,自稱要繼續統兵再剿。

涼州總管尚未應允,忽而得知他剿匪時營中兵馬並未盡出,私留了千餘人還準備嘩鬧生事,勃然大怒,直接褫奪了他領兵之權,下令將他所帶兵馬悉數交由涼州統領,當日就遣他回了鄯州。

“正因此,總管夫婦也無心參與盛會了。”陸迢說到此處忽笑一聲,“原本於都督與軍司不睦,還懷疑此事與軍司有關,但總管得知他剿匪失敗召集官員商議那日,軍司偕同夫人出南城遊覽風物去了,不在城中,根本沒見過總管,當日滿城都見到你們同出同歸,何來軍司參與奪他兵馬一說。”

“……”舜音明白了,所以穆長洲那日特地帶她出行,就是要做到既不在城中,又能拿到鄯州兵馬營裏的軍情。

如今便幹幹淨淨接收了對方五千精銳。難怪最近不見蹤影,原來是忙這事去了。

料想於式雄也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帶兵前來時就防了一手,特地留了千餘人在營中按而不發,還派人四處巡邏。若是總管派別人接手他兵馬,便讓這千餘人在營中嘩鬧生事,造成鄯州兵馬難以被涼州所管的架勢。

偏偏弄巧成拙,留兵不發的事被斥候探到,惹怒了總管,五千精銳到底還是易手了。

她想了下說:“那現在領兵剿匪的是軍司本人了?”

陸迢好笑:“夫人怎麽反倒問我?”卻也接著往下說了,“哪裏是軍司,先前幾次剿匪收效甚微也都不是軍司領軍,軍司早不管這些小事。此番兵權交給了佐史張君奉,隻因他先前支援於都督迅速。”

舜音心想這與交給穆長洲有什麽分別?反正兵馬入了涼州,就都在他麾下了。他一定是把每一步都算好了,還拉著她參與了一番……

才一盞茶的功夫,外麵天色已暗下,街上聲音也大了起來,陸迢起身道:“盛會要開始了,夫人請出去觀禮吧。”

舜音跟著起身,往外走時又問了句:“你方才說於都督與軍司不睦?”

陸迢點頭:“這不奇怪,我來涼州晚,聽聞軍司是文人出身,又年紀輕輕就在河西位高權重,少不得會有人看不慣眼。”

舜音心裏過了一遍,沒說什麽。

外麵天已黑下,但街上燈火通明,亮若白晝。路上的行人比剛來時更多,街道已然水泄不通。

勝雨等在門邊,叫護衛在兩側分開人群,才得以讓舜音跟著陸迢往前。

沒幾步,走到一處高台下,台高一丈,上麵正中擺著一座半人高的金塑佛像,四周環繞彩綢幹花,香煙嫋嫋,大約是專為此番盛會所設。一圈僧人圍繞著佛像在敲缽念經。

台下還有兵卒守衛,幾名青衫文官領著家眷都等候在台下,尚未往上走。

陸迢領路,請舜音先往上行。

舜音跟他上去,環顧四周,涼州胡風盛行是事實,幾乎道上擠著的人群中有一大半都身著胡衣。反倒是她,一身高腰襦裙,因要參與佛事也未戴帷帽,露出高挽的發髻,看來如同異類。

陸迢在旁看她兩眼,卻道:“今日一見夫人就想說了,夫人入涼州,便如長安吹來的一道強風啊。”

舜音尚未說話,他已自一旁小卒手中取來一支點燃的長柄香爐,遞了過來。

“夫人代表軍司府,請先進香吧。”

舜音看一圈四周,她本不信佛道之事,但眼前如此大的陣勢,自然不能怠慢,接了香爐,走向佛像。

今日城門不閉,一行人馬剛自東城門外趕回,至城中大街時,路已不通,隻好停下。

穆長洲坐在馬上,隔著人群,離得尚遠,一眼看見高台上的身影,身著鵝黃寬袖上襦、絳色石榴裙,高腰輕束,雲鬢巍峨,臂挽披帛,正雙手挑香敬於佛前。

胡孛兒跟在後麵,嫌堵得難受,罵了兩句,轉頭見他已從馬上下來,立即也跟下馬。

張君奉追了過來,下了馬,到他身後低聲說:“軍司,兵馬接手了。”

“嗯。”穆長洲將弓交給身後弓衛,示意他們牽馬先回,往前走。

胡孛兒和張君奉跟著他往前,忽而抬頭發現高台上站著舜音,不禁對視一眼,又看一眼前麵的穆長洲。

台上進香完畢,佛前打坐的老僧撚著佛珠還禮,按例要為進首香的施主念經祈福。

陸迢在旁道:“此乃軍司夫人,渤海封氏貴女,遠自長安而來。”

老僧點頭,知道了身份,低低為其念誦。

陸迢對舜音道:“高僧也曾去過長安,見過不少達官貴人,說不定還曾見過夫人。”

周圍太吵,舜音看他口型才聽出他說什麽,搖一下頭:“沒可能。”

老僧剛好念完,睜眼忽道:“不問紅塵俗事已久,但封家尚且記得,以往在長安大慈恩寺中參加法會,得見過百官,其中就有封尚書。”

舜音頓時抿唇。

老僧邊憶邊道:“那年高中進士曾在雁塔題名,似也有封家人。”

陸迢頓生驚奇:“竟有此事?”

舜音沒料到這竟真是個去過長安的僧人,轉過頭說:“高僧錯記了,那不是封家人……”

話音戛然而止,忽而掃到一道長影,她目光看了過去,彼此視線相撞。

穆長洲就站在台下,身上袍衫緊束,腰間配有橫刀,顯然是剛從城外返回,眼睛看著她。

一瞬間,恍如還在七年前的曲江夜宴,隻是人已不是當年。

她轉開眼。

穆長洲立於燈火暗處,看見她眼神,嘴邊輕輕一牽,知道她還餘氣未消。

她性子冷,生氣也不外露,但連眼神都是涼的,偏偏配著這麽一身裝束,豔豔奪目。他忽而想起,她小時候也總露出這樣的神情,如此冷淡,真是絲毫未變。

浴佛開始,清水沿著佛像頂部汩汩而下,澆灌金身,台下頓時善男信女念禱聲一片,聲音又亂又雜,開始擁擠向高台。

陸迢都不得不出麵維持。

舜音被吵得聽不清周圍言語,看口型又人員紛亂,轉身想從台階下去,奈何下方那些青衫官員們都攜帶家眷登了上來,堵在那裏。她心頭煩悶,又不好表露出來,一手撫了下左耳,退到邊沿。

忽見那些官員都退開了。

舜音抬眼,看見穆長洲不疾不徐走了過來,伸手在她肩上一帶,自己攔在右側,帶她往下走。

方才念經的老僧忽而道:“這位不就是當年封家的進士嗎?”

舜音聽見半句,停步,身旁穆長洲隻看了老僧一眼,並未多言,手又在她肩上一帶,往下而行。

陸迢在那裏道:“高僧認錯了,那是我們涼州行軍司馬。”

老僧念了一句佛偈,不問是否。

台下的張君奉和胡孛兒聽到老僧言語已經愣了,互相對看,都沒回味過來。

一左一右地貼著道邊走出去許久,遠離了人群,四周才安靜一些。

舜音自他身側退開一步說:“就不謝穆二哥了,畢竟穆二哥也得了我的相助。”

穆長洲轉頭看她,嘴邊露笑:“確實。”

舜音沒說話,去找自己的馬車。

勝雨跟過來,手中端了杯香藥糖水:“這是祈願用的,夫人還未祈願。”

舜音回頭,遠遠看見台上有人端著糖水敬獻佛前,確實是祈願用的,看一眼穆長洲,接過杯盞:“那就祈願穆二哥以後做什麽都用不上我。”

穆長洲看著她,一伸手,將杯盞接了過去,直接仰脖飲盡,似是故意:“這靠祈佛恐怕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