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舜音立時側身讓他出去,直到看見竹簾放下,聽見外麵張君奉與他說話的聲音,才舒一口氣,一手撫了下唇。

外麵馬蹄聲正遠離,似是弓衛在離去,她掀起窗格簾布朝外看,見他們真朝著信驛方向去了。

離得不遠,穆長洲並未騎馬過去,隻信步走在最前,張君奉和弓衛都離了一長截緩行跟隨。他身長步闊,手裏捏著她的那封信,很快轉去城側就看不見了。

勝雨已在外麵催動馬車,舜音放下簾布,心想應當真寄出去了吧。

隨即又想起剛才在車中的話,她蹙起眉,他確實不再是以往的穆長洲了……

幾乎沒在意是怎麽回去的,到了晚間,舜音都還記掛著那封信,又不時想起那群沙匪,隻坐在房中,拿著折本佯裝看書。

直至門外勝雨高喚她一聲,進來送了梳洗熱水,又為她挑亮燭火。

舜音想了想,放下書,試探問:“此處沙匪作亂可嚴重?”

勝雨恭恭敬敬站到她右側,一板一眼道:“夫人不必掛心。最早一批沙匪倒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但早已被軍司剿滅。如今這些不過是近年冒出的一些貪財小賊,算不得什麽,隻是始終在商路附近出沒,頗有聲勢,若是第一次撞見確實會驚嚇不小,連累夫人也受了驚。過去清剿了幾次不見效果,如今軍司為夫人出麵,請總管調派了重兵,定能盡剿了。”

舜音聽她語氣都沒什麽變化,應當是真話,稍稍心定了一些,難怪胡孛兒當時撞見沙匪還能大笑著說那是小事。

穆長洲顯然是掌控好了力度,畢竟商路是涼州的一筆民生入項,他要留著這群人既不至於威脅到商路貿易,又能成為隨時用兵的一個由頭。

七年沒見,人變了,心思也變深了……

“夫人?”勝雨以為她還有事要問。

舜音回神,本還想提一句讓她留意一下回信,想想也沒可能留意得到,搖頭說:“沒事了,我要睡了。”

勝雨躬身退了出去。

一出去,正好看見後院走入軍司的身影,勝雨立即在廊下垂首見禮。

穆長洲沒走廊下,自後院庭中沿廊外而過,將要經過東屋門外,腳步停下,轉頭看了過去。

房中燈火亮著,窗紙上映出的身影淡薄輕柔,一動不動地坐著,靜止如畫。

他看了兩眼,低聲問:“夫人回來後如何?”

勝雨回:“夫人一切如常,隻擔心剿匪之事,詢問了幾句。”

穆長洲點頭,沒說什麽。

勝雨會意退走了。

穆長洲又看一眼窗戶,還以為今日在車中那番話嚇著她了,看來未必。仔細想想,少時在封家,似乎也沒見過她有什麽畏懼的東西,難怪連遇到探子也毫無懼色。

而且太聰明了些。他手指垂在腿側點了點,目光裏,屋內的身影動了,起身走開幾步,輕輕抬手,除了外衫,露出綽約起伏的女人身姿,繼而身影徹底剝離了窗前。

穆長洲目光在那裏停留一瞬,慢慢轉開,走去了主屋。

心中有事難免睡不踏實。舜音這一晚上都睡得不深,一睜眼,看見頭頂羅帳被窗外透入的天光染出了一道青白。

不過才剛剛天亮。

“夫人!夫人!”勝雨在外麵高聲喊她。

舜音坐起:“怎麽?”

勝雨大聲道:“軍司請夫人準備。”

她回味過來:“今日要外出?”

“是。”

舜音覺得有些突然,時辰也比往常早了許多,但還是立即起了身。

待她全部準備妥當,走出府門時,門前一行弓衛已經皆在馬上等候了。

穆長洲勒馬在前,身著黛色襴袍,腰間緊束革帶,卻未配橫刀,弓也在身後弓衛手中,看著像是要隨意出遊一般。

舜音戴好帷帽,走去他身旁上了馬,本要問一句去幹什麽,想想他昨日的話,幹脆什麽都沒說。

穆長洲看她一眼,似是看出了她想法,也配合地不說,韁繩一振,往前先行。

今日竟沒走僻靜又快捷的道路,反而自城中大街而過。

時辰尚早,城中尚無百姓走動,但已有往來巡查的城守官兵。

幾名官兵自大街盡頭而來,見到他們,立即向穆長洲見禮。為首的城守官道:“城外正剿匪,軍司若往東城門外,敬請小心。”

穆長洲語聲溫雅:“今日隻是陪夫人往南城外遊覽風物罷了。”

舜音不禁看他一眼。

城守官稱是退開,恭請他先行。

穆長洲打馬過去,直往南走。

舜音跟在他左後方,瞥了他背影好幾眼。

直到出了南城門,她掃視過一遍城頭,回頭打馬往前,與他並成一列,才道:“穆二哥又拿我做幌子。”

穆長洲目光看過來:“還以為音娘今日不打算開口了。”

舜音抿著唇不做聲。

他接著道:“昨日在車中不就說過了,你我夫妻,為何不用?”

舜音被他話惹得眼神一動,隔著帷帽垂紗看他一眼,心想怎麽說得這麽理直氣壯,隨即就道:“那穆二哥的名號也可以為我所用了?”

穆長洲忽而笑了:“音娘的信已寄出去了,用了最快的馬,難道不是因我之名?”

“……”舜音無言,竟在這裏等著她,不過聽到信寄出去了,她還是放鬆了許多,心懸了一晚上,到此刻才算落下,垂紗後的唇角都輕輕牽了一下。

隊伍一直沒停,沿著城外的荒原小道在往東走。

舜音什麽都沒再問,但一直觀察著四周。

天陰有風,四下荒涼,卻土坡起伏,窪穀橫生,視野並不開闊,若有外人,也很難發現他們。

沒多久,穆長洲勒停了馬。

舜音跟著停下,很快,遠遠似有馬蹄聲來,她轉頭看了一圈,才發現自東來了幾匹馬,最前麵的是胡孛兒。

一近前他就粗聲報:“軍司,鄯州兵馬剿匪失敗了!”說著笑一聲,“啐,一天下來,那位於都督半個人沒抓到,氣得要死,眼下正收攏兵馬在各處胡亂搜索呢!佐史已領人去支援了。”

舜音心想難怪今日不見他倆,原來是忙著盯剿匪去了。失敗是意料中的事,他報的時候也是一副早知如此的口吻。

胡孛兒還想再說什麽,轉著圓眼先看了眼舜音。

穆長洲也轉頭看一眼舜音:“無妨,不必避諱,夫人不是外人。”

舜音不禁轉開眼,聽他說這種話總覺得不自在。

胡孛兒不禁又打量一眼舜音,再看看穆長洲,咧著嘴笑兩聲,湊近他身邊道:“斥候已探回來了。”

穆長洲點頭,一扯韁繩說:“繼續走。”

舜音打馬跟上,隱約明白他是來幹什麽的了。

直到離開這裏,馬蹄踏上一片碎石窪地,前方又奔來一匹快馬,直往穆長洲跟前而來。

穆長洲勒馬。

來的是一名斥候,見禮之後,見穆長洲點了頭,才開口報:“稟軍司,鄯州兵馬營中並未盡出,但留了多少人馬未曾探明。”

穆長洲忽而抬手,示意他停,似是聽了一下周圍,回頭看向舜音,打馬靠至她右側,指一下來路:“沿我們剛才來的路回去,直往南城門,若遇兵卒,不論哪一方,隻說自己迷路了,我稍後來與你會合。記住,你我今日隻在南城門附近遊覽風物,沒去過別處。”稍一頓,他又說,“最好不要被遇到。”

說完他自弓衛手中接過長弓箭袋,一揮手,弓衛立即靠近舜音。

舜音皺眉,扯了韁繩,回身就走。

身後馬蹄聲急,等她回看一眼,穆長洲已策馬領著胡孛兒與斥候幾人遠去了。

她已明白了,軍中斥候隻對主將透露情報,所以見到他才開口,他方才分明是在刺探鄯州軍情。

偏偏她還要當做一無所知,照他的話立即返回。

一邊想一邊策馬快行,她抿著唇氣悶,非拿她做幌子,還要她配合……

“夫人!”身側一名弓衛忽而貼近道,“左側似有巡兵。”

舜音沒聽見那裏的動靜,但隔著垂紗看過去,似乎確實有兩個渺小的黑點,所幸離得還遠,什麽也看不清。

涼州的營地在右側,而且離近城門,離這裏還遠,所以極大可能這兩個是鄯州兵營裏派出的巡兵。他們的營地明明該在東城門外,卻派人往四周巡邏出來這麽遠,難怪穆長洲讓她及時返回,一定就是防著遇見他們。

忽而想起他說最好別遇上,舜音扯了馬韁,快馬奔往右側方向。

一片陡峭的石坡,兩邊峭石嶙峋,夾擠出一道縫隙,自當中居高臨下望出去,遠處即是鄯州兵馬營駐紮地。

穆長洲回身下坡,對身後道:“全都退走,不必探了,等著接手。”

胡孛兒搓著手笑一聲,跟上他,隨即就想到了舜音,泄氣道:“隻是姓於的老小子防得還挺嚴,竟派人巡出來這麽遠,夫人那樣的怕是已遇上了,雖說可以聲稱迷路,但到時候少不得要懷疑軍司來過。”

穆長洲口中冷笑一聲,沒說話,翻身上馬,立即往回走。

胡孛兒隻好閉了嘴,領著斥候與其他人都上馬往東去了。

穆長洲快馬行到一半,看到地上有被風吹去了一半的馬蹄印,自鄯州兵營方向而來,他們竟然一路巡到了這裏。他轉頭掃視,沒見到舜音,又策馬往前。

一行弓衛攔在前方,橫成一排,似是已攔了許久。

穆長洲近前,掃視一圈:“可曾遇到巡兵?”

當先一名弓衛抬手道:“剛走,是鄯州兵馬。夫人先前見躲避不過,早讓我們攔於此處,見到他們就說軍司與夫人一直在南城門下觀景,不願被打擾,特命我們遠來此處攔護,他們在四周看了一遍就走了。”

穆長洲又看一眼周圍:“夫人呢?”

弓衛道:“夫人說要裝作人在南城門處,不能被看見,獨自往右去了。”

穆長洲打馬往右,一路過去空曠平坦,視野無阻,並沒有適合躲避的地方。

他忽而想起什麽,策馬往前,很快下了馬,踏過一片橫坡,直下窪地。

這裏離南城門還有距離,但離城外營地很近,這片窪地其實是營地附近挖出的溝壕,壕壁挖就深洞,以木支撐,是用以防範和藏設軍械之處,非戰時不常用,已經雜草橫生。

穆長洲握著弓,在溝中走了幾步,細細聽著動靜,眼睛盯住一方孔洞,離了大概十幾步站定,自身後抽出支箭。

他沒開口,因為不確定是不是舜音,拉弓朝著洞口,看了許久,忽而鬆手射了一箭。

舜音手拿帷帽,坐在洞中,正蹙眉算著過了多久,忽見雜草叢生的洞口“唰”一聲輕響,霍然射來了一箭,一愣,繼而就聽見了穆長洲的聲音:“出來。”

她頓時朝洞外看去一眼,他竟用這種方式叫她?為防他再射,她隻能先將手中帷帽丟了出去。

外麵立即又傳來穆長洲的聲音,稍帶了笑意,重複一遍:“出來。”

舜音抿住唇,探身出去,一隻手已伸過來,握著她手腕一拉,將她拉出洞口。

“竟真是你。”穆長洲打量她,目光漸深,“音娘怎會想到躲在這裏?”

舜音冷臉道:“不是穆二哥說最好別讓人遇到?”

穆長洲說:“我是問,音娘怎知這裏可以躲避?”

舜音眼神一動,當然是在東城門外的營地裏見到過了,還算過距離。那裏既然有,這裏自然也有。

比起眼力,她最值得驕傲的其實是她的記憶力,隻要用心記住的,就不會忘記。即便是多年前遊記裏隻看過一遍的十裏亭也會記住方位,何況是這樣的兵事布防。所有記入折本的內容也全靠記憶,回去默寫。

但她隻是淡淡回:“跑來時偶爾看見了。”說完一動,才意識到手還被他握著,隔著衣袖也能覺出他手上力道,腕上一圈溫熱,掙一下手腕。

穆長洲看一眼她手,鬆開了手指。

舜音此刻心中有氣,撿了帷帽,轉身往上走。

出了壕溝沒幾步,一名弓衛打馬而來,牽來了舜音那匹騮馬,飛快報:“軍司,仍有鄯州巡兵出沒,可要繼續阻攔?”

穆長洲剛才看舜音上壕溝時的路徑都熟悉無比,眼睛一直盯著她:“攔著,請夫人上馬。”

弓衛將馬引至舜音身前,飛快打馬回去阻攔。

舜音拂去衣上塵灰,戴上帷帽,垂紗後的臉仍冷淡:“穆二哥今日用我夠多了,既已返回,自己處理即可,我觀我的風物去了。”

剛要走出,肩被按住了,她回頭,穆長洲正帶笑看著她:“說好了你我是一同出來遊覽風物,怎可不同行?”說完忽然伸出手臂。

舜音腰上一緊,已被他手臂攬住,人一輕,被攜著直接送上了馬背,一把抓住韁繩,愕然回頭看著他。

穆長洲收回手,翻身上了自己的馬,抓著她馬韁一拽,將她的馬拽至身邊,低頭,正好湊近她右耳邊:“音娘真是比我想得還要聰明。”

“……”舜音心頭一跳,扯了下他手中韁繩,沒扯動,隻能挨著他在馬上坐正,暗暗緩一口氣。

身下馬一動,他已打馬往前,手中仍扯著她的馬在身邊,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