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陽漸濃,一早就出了日頭。
勝雨在廊下侍候了一番花草,轉頭卻見東屋房門開著,忙快步走了過去。
連日來軍司都帶著夫人出門,府中上下都習慣了,隻要一見開門便知是早起了。
到門前才發現舜音在桌前坐著,正捏著支筆在寫什麽。
勝雨抬高聲音問:“夫人今日可還外出?”
舜音沒抬頭,隻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不了。”
想不到抹的那草汁還挺有用的,眼下手背已消腫了,隻還剩一絲輕微的青黃未退。自營地回來後,昌風就來報軍司近日沒有外出公務,請她在府上好生安歇,倒像是正好讓她養好了這隻手。
她停一下筆,抬頭說:“過半個時辰你再來。”
勝雨料想是有事安排,稱是告退。
舜音低頭,麵前攤著折本,上麵是寥寥幾句會寧關與涼州東西城門外的風物描述。眼下不用隨同外出,正可以用於撰寫。
她把折本往上推一推,露出下麵早就鋪好的一張黃麻紙,提筆蘸墨,在上麵謄抄,隻不過謄抄時還會潤色一遍,讓描述更詳盡,文辭更縝細。
當然,這樣的“潤色”,在她這裏叫加密。
全部寫完,剛好寫滿一張黃麻紙。
舜音筆鋒一轉,在最後交代了幾句囑咐:“諸事勿念,切保平安。”最後署名,擱下筆,手指撫了撫黃麻紙的邊沿,就如同親人還在眼前。
“夫人。”勝雨已按時回來了。
舜音回神,將筆墨已幹的黃麻紙折起,收入一旁準備好的信封,上麵是弟弟封無疾的名字。
她將信函放在桌上,推過去:“幫我將這封信寄去秦州。”
勝雨上前看了看,卻沒接:“夫人剛來不知道,城中往來信函都要送往信驛查驗,官員之家的信件則需要軍司同意才能寄出。”
舜音一怔:“有這規定?”
勝雨稱是。
舜音想了想,拿了那封信,起身說:“我自己去寄好了。”
勝雨以為她是心急,立即出去安排車馬。
舜音披了件披風,戴上兜帽,將信揣在袖中出了門。
勝雨安排迅速,馬車已在府門等候,見她出來就請她上了車,自己坐在車外替她帶路。
信驛其實就設在城下,在城中穿過了幾條人聲鼎沸的街道,待聲音稍顯稀疏,馬車就停了。
舜音從車中下去,站定後先看了眼城門,自然是東城門,要寄往中原的信函肯定是要通過這裏。
高闊的城牆下有數間屋舍,門前皆有守軍,當中最開闊的一間外麵懸了驛旗。
勝雨先走去與守軍說了來意,回頭來請舜音進去。
舜音剛進門,恰好遇見一張熟悉麵孔,停下腳步:“陸刺史?”
陸迢身著官袍,轉頭看到她,笑著迎上來,抬手見禮:“夫人怎麽來這裏了?”
舜音揭去兜帽還禮,看看四下,這裏隻他官階最高,其餘都是驛卒,從袖中取出了信函:“我想寄封家書。”
陸迢接過去看了一眼:“秦州司兵參軍?”
舜音盡量說得無足輕重:“是我弟弟,他在秦州任職,我遠嫁而來,隻這一個弟弟還有來往了。”
陸迢會意,隨即道:“夫人乃軍司府主母,一封家書罷了,這裏不會有人查的。”說完轉頭,交給一名驛卒,讓他安排寄出。
舜音看著驛卒捧信出門安排去了,心想就是查也沒什麽。
外麵忽然傳來嘈雜之聲,似有一陣馬蹄聲正行進過來。
舜音不確定地回頭朝外看了一眼,沒聽錯,確實有支兵馬隊伍過來了,不禁走出去細看。
附近不少百姓也被吸引著到路邊來看,那是一隊五六十人的兵馬隊伍,為首的是個身負鎧甲、麵色凶狠的將領,正直往東城門而來。
陸迢跟出來看了兩眼,在旁道:“那是準備剿匪的隊伍。”
四周人聲嘈雜,舜音聽不太清楚,好在看到了他口型,問:“剿什麽匪?”
“沙匪啊。”陸迢說,“夫人怎會不知,此事還與你有關。聽聞夫人嫁來的路上遭遇沙匪,多虧軍司及時趕至才嚇退他們。軍司因此上報總管要剿匪,已獲準。這是都督於式雄,管理河西轄下十四州之一的鄯州,大約是剛帶親隨拜見完總管,領命去剿匪了。”說到此處他笑了聲,“所以才說夫人的信函不需要查,軍司與夫人新婚便感情甚篤,豈能與他人同等對待?”
“……”什麽感情甚篤,舜音眼神晃一下,自己根本不知此事。
眼前這支隊伍已經到了城下,正挨個穿過城門。
舜音忽而覺得不太對,聲音稍低了些:“剿匪而已,為何要從鄯州調派兵馬?”明明涼州四處都有兵馬。
陸迢道:“軍對匪本是易事,但此地沙匪屢剿不絕,此番才抽調了鄯州兵馬為涼州所用。”
舜音忽而想起那日出城時偽裝成平民來向他們告罪的沙匪,猜到了什麽,眼神動了動,沒再說話,隻暗自抿了唇。
兵馬隊伍已盡出城門,百姓散去,四下恢複安靜。
陸迢轉身說:“我該去忙了,過些時日城中有盛會,屆時再請夫人參會。”說完又淺施一禮,進了信驛。
舜音點點頭,沒太在意他的客套,在原地站了一瞬,才轉頭往回走。
勝雨跟在她右側,還未至馬車邊,忽而喚她一聲:“夫人。”
舜音看她,卻見她朝前方迅速看了一眼,轉頭看去,就見一行弓衛牽馬立在路邊,正攔在她的馬車前。
也不知他們什麽時候來的,自己剛才站這裏半天,可能早就被看見了。
舜音立即看了看周圍,沒看見穆長洲的身影,走了過去。
剛到麵前,弓衛讓開,露出了後方的馬車。
她看了看,沒管他們,踩著墩子上了車,剛揭簾進去,一眼看見道身影,不禁一愣。
穆長洲就坐在車中,一手搭在膝頭,眼看著她,似乎正在等她。
自他那日給自己抹了藥後,舜音還沒與他說過話,在他側麵坐下:“穆二哥怎麽在這裏?”
“來送剿匪隊伍出城。”穆長洲說,“恰好見你車停在這裏,上來暫歇。”
舜音覺得他說得半真半假,他要真需要暫歇,哪裏不能歇,偏來她車中。
暗自腹誹著,剛稍一動,忽覺碰到了他,她瞥一眼,就見他的腿屈著,袍衫衣擺掖在腰間,露出裹著綢褲的腿長而結實,隔著她裙擺與她的腿相貼。她悄悄收了收腿,目光動了動。
這車原本挺寬敞的,此時他坐在這裏,忽然叫人覺得擁擠了許多。
“音娘呢,怎麽在這裏?”穆長洲問,“也來送剿匪隊伍?”
舜音抬眼看他,意有所指地說:“聽說穆二哥打著為我的旗號去剿匪,我自然也要來看看了。”
穆長洲上下看她,似笑非笑:“我的新婚夫人在路上險些被劫,我有意替夫人請令剿匪有何不可?除非音娘不是我夫人,這個旗號我才用不著。”
舜音不自在地轉開眼,心想說得倒跟真的一樣,低聲說:“可你養……”及時閉了嘴,因為說好的,要當不知道。
穆長洲已經坐正:“養什麽?”
舜音轉頭朝窗格外瞥一眼,又看他:“沒別人?”
穆長洲盯著她:“沒別人,說吧。”
舜音覺得他目光看人太深了,別過臉避開他視線,張了張唇,才說:“養寇……”
還沒說完,他忽而傾身靠近,一手捂住了她唇。
舜音一愣,抬眼才發現他目光越過自己盯著窗格外,頓時不動了,人緊貼在他胸前,隻在他手心裏一呼一吸。
窗格外緊接著響起了張君奉的聲音:“軍司何在?”
一名弓衛回話:“佐史稍候。”
舜音唇上一鬆,穆長洲的手拿開了,頓時舒出口氣。
她不覺抿了抿唇,緩一口氣,覺得自己唇邊臉頰都還留有他掌上的力道,微微的熱,抬眼看他,撞上他正看著自己,才發現他人還緊貼著自己,頓時又移開目光,動一下肩。
肩緊跟著被一抵,她頓住。
穆長洲仍欺身在她身前,抵著她右肩,垂眼看著她的右耳邊的發鬢,手指搓了一下,才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了,但仍如之前一樣,你隻當不知道。”
舜音瞥他一眼,她想說他養寇自重。
那日沙匪喬裝前來告罪,他隨後說的是讓他們回去好生準備,短日內別再冒頭,然後才安排剿匪。
難怪陸迢說沙匪屢剿不絕,受他庇護罷了。他再借此地匪寇頑固,抽調鄯州兵馬,說不定這些兵馬在此之後就會並入涼州兵馬,到他麾下。
這不是養寇自重是什麽?她蹙了蹙眉,輕輕說:“你可真敢……”
餘光裏,穆長洲似笑了一下,仿佛根本無所謂。
緊跟著身前一輕,他終於讓開了。舜音立時坐正,理一下裙擺,覺得連衣襟都要被壓皺了,抬眼忽見他伸手從衣襟間取出一封信函。
她目光看了過去,頓時什麽話都不說了。那是她剛剛寄出去的信,竟然已在他手裏。
他等在這裏原來是來查信的。
穆長洲拿著那封信函,細細看了兩眼,抬頭說:“陸迢隻是名為刺史,做不了主,下次寄信還是問過我。”
舜音才明白,那個驛卒當時接了她的信出去了,居然是直接送去給他了。她捏著手指說:“一封家信罷了,還要驚動你不成?”
穆長洲隨口問:“都寫什麽了?”
“涼州風景,初來生活。”舜音心一橫,幹脆說,“要不然穆二哥拆開自己看好了。”
穆長洲看她兩眼,目光轉落在她唇上,那雙唇飽滿溫潤,現在仍豔豔的紅,她臉頰也微微帶紅,此時麵色一冷更明顯,大約是他剛才捂得手勁太大了。
他手指又一搓,搓過手心,信一收,探身出車:“算了,既是音娘家信,我替你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