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舜音唇張了張,差點沒說那是給佛的,隨即就看見他眼神,也看不出還對什麽神佛有敬畏之意了。
算了,哪能忘了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少年君子。她幹脆轉身往回走:“反正祈完了,我回去了。”
穆長洲看著她走了出去,將杯盞遞給勝雨。
侍從們先前特意將車趕遠,以避開人群,現在才引了過來,就停在幾步之外。
舜音走過去上了車,剛要坐下,聽見勝雨的聲音在外說話,靠近窗格才聽清:“軍司的馬已牽回,還請登車與夫人同回。”
“……”她想了一下,剛才確實沒看見他的馬,無言坐正。
外麵胡孛兒和張君奉似乎過來了,穆長洲的聲音不高不低,與他們說了幾句什麽,隨後就沒了聲音。
緊跟著車門竹簾被掀開,舜音抬眼,他已自外進來,衣擺一掖,在她右側坐下,仿若理所應當。
車往前駛動,竟真成同車而回了。
舜音不做聲,也不看他,眼神落在一邊窗格上。車中昏暗,偶爾有道旁燈火照入,映出他身影,高大傾斜的一道覆蓋在她的身影上。
穆長洲也不說話,剛才那句實在故意,看得出來,再說她隻會更冷,不如見好就收。
城中依舊熱鬧非常,即使車駛出很遠都能聽見人聲。
直到軍司府門前,車停了下來,勝雨在外麵請他們下車,舜音身動一下,目光才瞥向穆長洲。
車中昏暗,他動一下腿,臉轉向她,看不清神情,忽然說:“對了,今日收到這個,險些忘了要給音娘。”說著一手自衣襟間摸出什麽,擱在她膝頭裙擺上,而後一手挑起竹簾,出去了。
舜音愣一下,摸了一下膝頭,似乎是個信函,立即拿在手裏,探身出車。
穆長洲已先一步進了府中,解了腰間橫刀遞給迎接的昌風。
舜音刻意慢行,自廊上過去,進了後院,邊走邊借著廊中燈火看了兩眼手中,確實是封信函,腳步頓時快了,直往房中。
房中已點了燈,她合上房門,去桌旁挑亮燈火,看清了信封上的字,自秦州寄來,心中已按捺不住快跳了幾下,飛快拆開。
是封無疾寫來的回信。她的信被穆長洲以快馬送出,他回複得自然也快。
舜音細細地看,封無疾說自己一切都好,她那封“家信”已認真讀完,為免掛憂,附帶自己手信一封,當晚就由千裏快馬送往了長安。
看起來,仿佛是在說因擔心遠在長安的母親掛憂,他手書一封信,連同她的信一起連夜送去給母親看了。但其實隻有舜音知道,他寫的信是對她那封信的詳細解讀,寄往的是長安宮廷。
其後有兩個沒頭沒尾的字:甚悅。
舜音唇邊慢慢露了笑,他說的是聖人甚悅。那說明沒錯,聖人確實重視邊防,難怪允他用千裏快馬,還這麽快就給了回應。
後麵還有幾行字,卻隻是家常囑咐了。封無疾掛念她,幾乎將她的所有事情都問了個遍:在涼州可吃得慣、住得慣?氣候可還適應?有沒有身體不適?請她千萬保重身體,注意安全……看其言辭,都快恨不得追來親眼看看了。
最後他又連連追問:新婚丈夫對她如何?到底是哪位涼州官員?
舜音才想起自己寫信給他時,隻注意寫觀察到的情形,反而把自己的事情給忘了。
她收了信,匆匆走到窗邊,朝外看一眼,剛好穆長洲走入後院,正一手解著袖上護臂,忽而偏了下頭,目光似要看來。
她立即合上窗,回頭時唇邊不禁又笑一下,看看手裏的信,心裏總算舒服不少……
城中幾乎喧鬧了一整夜,到了淩晨方才徹底安靜。
軍司府中一早開始忙碌,昌風走至東屋外,見門開著才走近,果不其然看見舜音已經早起,高聲道:“夫人,昨日剿匪已結束,今早接到總管府令,軍司府午間設宴為佐史等將士慶功,軍司讓請示夫人,是否赴宴。”
舜音毫不意外,張君奉領了兵權去剿匪,哪能不成功,自然有功可慶了。穆長洲協掌軍政,會在軍司府裏設宴也不奇怪。
那看來昨日他們自城外回來時就已經成功接手鄯州兵馬了。
偏偏她還得裝作剛知道的模樣,想了想說:“這是軍司政事,我就不參與了。”順帶朝主屋那裏看一眼,屋門緊閉,早起就沒看見穆長洲,大概是一早就出後院了。
昌風稱是,退出後院複命去了。
舜音在房中待著,那封回信還一直揣在袖中,拿出來再看一遍,確定一個字都沒漏看才又收起來。
時將近午,張君奉自總管府複了命,快馬趕到了軍司府門前。
下了馬,他隨侍從進了府門,立即就問:“軍司何在?”
侍從回:“應在廳中。”
張君奉立即腳步匆匆地往廳中走。
一進去,廳中案席已設,穆長洲就在上方主案後坐著,手中剛合上一份軍務公文,看到他進來,抬一下手,示意他坐。
張君奉沒心思坐,快步上前:“軍司藏得真深。”
穆長洲看他一眼:“怎麽?”
張君奉道:“我道那老僧為何說那番話,回去細想了許久才想明白。”
門外腳步聲急,胡孛兒正好大步趕來,進門時剛好聽到後半句,巴巴湊近:“什麽?佐史想明白什麽了?”
張君奉白他一眼,又離近穆長洲一步:“軍司曾在長安高中進士,別人不知詳細,我還是知道軍司在長安住過幾年的。想來那老僧認你為封家進士並非全錯,恐怕是因你當時人在封家,而被當成了封家人。”
穆長洲什麽都沒說。
張君奉見他沒有言語,便是默認了,沒料到自己竟猜對了,震驚地站直,口中嘀咕:“還真這麽巧?”
昨晚穆長洲走後,他本想等到眾人散去,再好好詢問一下那老僧。不想老僧說不問俗事就不問了,很快就離開高台走了,甚至眼下都已離開涼州,直往西域去了。
胡孛兒也不傻,聽了這幾句就已想起昨晚浴佛節上的事,目光直往穆長洲那裏瞄,瞄著瞄著,眼都不可思議地瞪圓了,挨到張君奉跟前擠眉弄眼,還想知道詳細。
張君奉沒理會他,又看一眼穆長洲,低語:“總管定然不知此事。”
穆長洲仍未言語,隻笑了一下。
廳外已趕來其他幾個剿匪的副手將領,在門邊齊齊向穆長洲見禮。
侍女們隨之進入,開始擺菜送酒。
張君奉和胡孛兒頓時心思全收,互看一眼,各自閉嘴坐去案後。
過午許久,舜音已在房中用過飯,一邊思索著要何時回信,一邊走至門口,往外院看。
剛才還有些動靜,現在已全然聽不見了,說不定宴席已經結束了。
她猜穆長洲今日即便不出府,也會在前院與他們議事,一時半刻應該不會回後院,剛自袖中又取出那封信,一抬眼,正好看見穆長洲的身影。
他竟然這麽早就回來了。
穆長洲進入後院就看見了她,本要走庭中,腳步一轉,走了廊上,直到東屋門前,看一眼她手中:“音娘今日避宴,是在忙著看信?”
舜音手往袖中塞了塞,唇邊又若有似無地一牽,淡淡道:“沒有,隻是覺得那裏都是武將,我去又沒什麽話說。”
穆長洲看到了她唇邊那點笑,多看了兩眼,昨日還臉色冷淡,一封信就有笑意了。
舜音看了看他,忽而問:“今後寄信也如之前一樣?”
穆長洲說:“自然。”
“……”那不還是要查。舜音無言。
勝雨領著兩個侍女走了過來,看到軍司在,都垂首停在後麵。
穆長洲回頭:“有事?”
勝雨答:“行將換季,來請夫人量衣,好添置衣裳。”
舜音來時確實落魄,隻不過綠錦包裹裏裝了兩三身衣裳,連新婦禮服都是由聖人所賜,新衣幾乎都是來涼州後添置的,皆由勝雨安排。
昨日她參加浴佛節,勝雨便知此後類似大事小事不少,及時招了侍女來再添衣物。
穆長洲聞言點頭:“量吧。”
舜音還以為他要走了,沒想到他說完竟然直接進了自己房中,從她身旁而過,擦過門上的占風鐸,帶出“鐺”一聲脆響。
勝雨立即道:“軍司難得也在,不如一同量衣添置。”說完看向舜音,畢竟這是她這個妻子該安排的事。
舜音眼神閃一下,隻好說:“那請軍司先量吧。”
穆長洲在榻上坐下,今日不曾出門,他袍衫寬係,袖口未束,一副閑雅之態:“不必了,昌風熟悉,她們自然清楚。”
勝雨垂首稱是。
舜音見他也沒有回避的意思,隻好走回房中,張開手臂,任由侍女上前量體。
穆長洲坐著,看她已刻意側過身去,侍女拿著細繩繞過她腰肢,輕輕收束,繞出纖柔的一截,她臉也轉向了別處。
他上下看了一眼,目光自她腰間,轉去她側臉。
直至侍女量好退了出去,勝雨也告退去取綢緞,他忽而問:“音娘信中怎麽沒提到你我婚事?”
舜音一怔,冷不丁聽見這一問,差點沒來得及思索,轉頭看他,已經反應過來:“你看過了?”
穆長洲提了提嘴角:“我好像隻說過上封信不看。”
“……”舜音隻一瞬就定了心,沒事,封無疾回信並沒有提到什麽,都是尋常語句,隻是說得隱晦罷了。她想了一下說:“我原不知道寄信這麽麻煩,本打算下次寫信再詳說的。”
穆長洲不置可否,隨口般問:“那下次你要怎麽說?”
勝雨已匆匆返回,手中托著幾塊綢緞,垂首近前,請舜音挑選。
穆長洲暫時沒再說,隻看著她。
忽見舜音回頭自幾塊綢緞中拿了一塊深色錦緞,走近過來,在他肩頭一搭,回頭對勝雨說:“這個適合軍司,給軍司留著。”
勝雨立即稱是。
穆長洲看了眼自己肩頭,她拿著深錦的手指蔥白,一下抽走,連帶錦緞在他頸邊刮了一下,輕微的癢,不禁看她一眼。
舜音與他對視一眼,轉頭放下錦緞,之前說什麽,自然也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