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裏話

“一個人喝悶酒?想喝酒叫上我,我也是酒精愛好者。”梁和岑笑著從她腳邊的超市購物袋裏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易拉罐環,仰頭喝了一口。

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針織開衫,裏麵那件內搭也是白色的,在黃橙橙的燈光下,顯得尤其溫柔。不知怎的,看著這樣的他,鄒楠粵眼裏湧出一點淚意,她迅速低下頭,掩飾自己的失態。

她一言不發,梁和岑便反思自己是否出現得不合時宜,不該擅自來打擾她,他問道:“你想一個人待著?不想說話?”

鄒楠粵已經將淚水逼退,搖搖頭:“你來得正好,我隻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實在睡不著覺,想著也許能喝到不省人事,那樣就太好了。”

下午和外婆對話後,她意識到自己對媽媽太過尖銳,但要她開口說一句“對不起”,她還是很堅持自己的做法。

尷尬地吃完晚飯,夜裏六點到十點,這四個小時她看了無數次時間,心裏焦躁不已,時間怎麽會過得這麽緩慢,她怎麽還睡不著,她的腦袋都快炸掉了。

梁和岑這才在她身旁坐下來:“今天怎麽過的?”

有可能因為梁和岑給她一種可靠的直覺,還有他們小時候的情誼也發揮了作用,但決定性因素是她酒後理智倒退,自從爸爸意外死亡,她表麵上按部就班的過著日子,但是內心裏無比痛苦,之前有工作填充還好過些,今天是完全無事可做的第一天,人一閑下來就喜歡胡思亂想,之前堆積的壓抑情緒全麵大爆發,梁和岑這時候出現,鄒楠粵憑著人的直覺告訴自己,一定要抓住他,不然自己很可能就徹底崩潰完蛋了。

她說:“我和我媽吵架了。”

“你們為什麽吵架?”

“你知不知道我爸是怎麽死的?”鄒楠粵不答反問。

梁和岑意外,沒想到她會主動提這件事,他露出不忍的表情:“聽你外婆說是在上班的時候出了事故……”

他不想去複述那個過程,轉過頭望著她:“你已經夠難過了,如果會對你造成二次傷害,你什麽也不用告訴我。但如果你想發泄出來,可以試著向我傾訴。”

他碰了一下她手中的啤酒,鄒楠粵跟著他一起喝,咽下去後,她做了一下心理準備,輕輕開口:“我爸出事的前兩天,我就預感不好,那兩天我的右眼跳了幾次……我每次右眼跳,都要倒黴,有時候是不小心摔壞手機屏幕,有時候是打翻泡麵桶把湯灑進筆記本電腦鍵盤裏,有時候是會在工作中犯錯誤,雖然都是一些很小的事情,但最終總是會應驗。”

說到這裏,鄒楠粵停下來,她喝了口啤酒:“其實那兩天我很不安,這次又會出現什麽狀況呢?應該也不會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吧?那天媽媽打電話來的時候,是我的上班時間,我媽從不會在上班時間給我打電話,甚至這幾年微信用得多了,我們很少通過電話的方式說事情。當時我就覺得非常不妙,我心裏很緊張,也有點害怕,不敢接那通電話。”

父母通常都不會在上班時間給子女打電話,他們怕對子女的工作造成不好影響,就算是子女開車的時候,也會擔心擾亂子女的注意力而迅速掛掉,梁和岑能想象鄒楠粵當時的心情。

“我故意沒接,祈禱她不要再打第二次,但是很快她的電話又打進來了,我就知道事情一定很嚴重,但我還抱著一點僥幸心理,因為那段時間我爸我媽正在鬧離婚,我爸前不久才告訴我他同意離婚了,不會事到臨頭要反悔了吧,我媽太心急了才找我想辦法說服他,我很希望是這樣,所以我鼓起勇氣,躲到辦公室外麵的安全通道去接我媽的電話……”

鄒楠粵哽咽了起來,在此刻盈滿淚水,兩行清淚滑落臉龐,她吸了吸鼻子,抬手用力擦眼睛,反複擦了幾次,才繼續說道:“但是我媽叫我立刻買機票去醫院,爭取見我爸最後一麵。”

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這件事講出來,那時候她一下子就懵了,久久不能出聲,阮賢雲得不到回應,在電話裏焦急叫她名字,她手足無措地掐斷通話,帕金森患者似的,打開訂票小程序時一直住不住發抖,用了兩三年的手機也在這時候和她作對,居然卡頓了,怎麽按都沒有反應,媽媽的電話又打進來,她接不了又掛不斷,那一刻她覺得好崩潰,一麵哭著,一麵還要將手機強製關機重啟。

想到這件事,鄒楠粵兩隻眼睛就像壞了的水龍頭,源源不斷湧出淚水,她開始大口喝酒,將一罐喝光,又拉開一罐。

梁和岑用心疼的目光看著她,他又冒出那天在高鐵出口見到她時想抱抱她的那種強烈想法,於是他不受控製伸手,將她按在自己的胸膛裏。

鄒楠粵一下子止住了淚,對她來說,和別人擁抱似乎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除了外婆,就連和媽媽都不行,爸爸在 ICU 裏她那麽無助易碎的時刻,她也沒有尋求媽媽的懷抱。但他好像輕易就能給予別人擁抱,原來肢體語言這麽有力量,她彷徨的心漸漸安定下來,緊緊攥住了他腰間兩側的衣服。

梁和岑安撫性地摸了摸她後腦勺。

過了一會兒鄒楠粵才鬆手,梁和岑順勢放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並不因為他是異性,而是她不能坦然對待與朋友過於親近的表達,沒有距離,她會覺得不自在。

她說:“謝謝。”

梁和岑碰碰她的啤酒罐,他喝了口酒。

他的沉默讓她放鬆,她也慢慢地喝酒,然後才說:“我爸公司賠了一百五十萬,我奶奶一滴眼淚沒有為他流,她看起來一點都不難過,而且她居然好意思在葬禮上公然提出分錢,我當時太生氣了,就叫她去打官司。今天她又打電話要錢,我口不擇言,罵她不要臉,我媽認為我做得不對,但我怎麽就是不服氣呢?”

梁和岑問她:“你奶奶是個不太好的人,對嗎?”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自己家裏那點破事,說給別人聽挺丟臉的。以鄒楠粵守口如瓶的性格,她該絕不聊,但是她竟毫不猶豫地告訴梁和岑。

“我有時候都懷疑我爸不是她親生的,我爸都五十出頭了,她還經常罵他,我爸隻讀到小學二年級,不是他學習不好,是我奶奶不想辦法給他交學費,所以他在二十歲有可能出頭的時候,因為文化不夠與機會失之交臂。我爸沒結婚前,工資全部匯回家裏,但他結婚,奶奶一分錢也沒有給他。我媽是外地女,她覺得她沒有娘家撐腰,對她也非常刻薄,我印象中,過年團圓,媽媽是三個兒媳婦中最辛苦的,冬天的水那麽凍手,每次都是她負責洗菜,辛辛苦苦做飯,卻最後一個上桌,吃完飯大家去打牌,她還要洗那麽多碗……”

鄒楠粵懂事以後,她看不過去,會協助媽媽一起做這些事。她更大一些,有了自己的主意後,會優先推阮賢雲上牌桌,也不管嬸娘們的臉色,奶奶指使她幹活,她便點各家小孩的名,全都一起來做,不然誰也別想讓她一個人辛苦。

梁和岑沒有隨便開口打斷她,他安安靜靜的。

“她對我爸都沒什麽感情,因為我是個孫女,更加冷漠了。聽我媽說,我奶奶從來沒有抱過我。高中回到江城,我是住校生,爸爸把生活費交給奶奶,每周給我發一次。有一個星期去學校的時候,她給了我一張假的一百,我去充飯卡時,老師說這是張假錢,我丟臉死了,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聽到這裏,梁和岑才沒有忍住:“那你那個星期怎麽過的?餓肚子了嗎?”

鄒楠粵搖了搖頭,多虧她節儉,攢了一點錢,還不至於吃不上飯。但是,看吧,梁和岑的第一反應是關心她會不會餓肚子,周末回家她和奶奶說了這件事,她卻惱羞成怒,不承認她給她的是假錢,罵她小小年紀撒謊。那一刻鄒楠粵便明白,奶奶分明知道那是一張假錢,她故意給她的。

奶奶區別對待她和堂哥堂弟,有零食藏起來給他們吃,放電視機的那間門刻意上鎖,隻給堂哥堂弟買新衣服,她對她的不好簡直罄竹難書,後來鄒楠粵便向父母提出,她不要和奶奶一起生活,她要自己在家裏住。

她高三那年,遇上金融危機,阮賢雲失業回家,有一個星期四,她買了排骨放冰箱,準備等到鄒楠粵周末做來吃。拎回家的路上被奶奶看見,就因為當天沒有叫她吃飯,就因為一頓排骨,她就那麽小心眼,記恨上了阮賢雲,說些難聽至極的話。

鄒楠粵問梁和岑:“丈夫不在家,女兒大多數時間都在學校,你覺得這樣的中年婦女,會被怎麽造謠?”

“……”梁和岑隻是聽她輕描淡寫的講述這些往事,他腦海裏就浮現一張可恨的醜陋嘴臉,他說,“大多數人都有辨別是非的能力,他們不會信的。”

“在一個小鎮上,人們就靠八卦謠言娛樂,他們才不會管真的假的。”鄒楠粵說。爸爸死之前,她最恨奶奶的就是這一件事,恨不得撕爛她的嘴,她自嘲一笑,“我很討厭我奶奶,我對她有種惡毒的想法,隻是想一想都很大逆不道了,我挺可怕的。”

“為什麽發生意外的人是你爸爸呢?如果她能代替,死的人是她就好了。”梁和岑語出驚人。

鄒楠粵驀地轉頭,她眼裏迸發出亮光,不可置信道:“你聽見我的心裏話了?”

梁和岑又喝了一口酒,他聳聳肩:“沒聽見,我說的是我的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