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憑什麽
鄒楠粵沒有給她奶奶反應過來罵她的機會,解完氣立即掐斷通話,並將她的號碼拉黑,不讓她再騷擾她媽。
阮賢雲皺眉:“你怎麽能說你奶奶不要臉?”
鄒楠粵並不是忍氣吞聲的包子性格,她反問:“她要臉了?”
“……”阮賢雲沉默片刻,表達她的看法,“她做得再怎麽不對,始終也是你奶奶,你作為孫女,不應該對她這麽不客氣,那不是你該說的話。”
鄒楠粵不理解:“她是我奶奶也不能想幹什麽幹什麽,我不慣著她。”
阮賢雲露出擔憂的神情:“你知道她那張嘴,不知道要怎麽對別人講你壞話,傳出去多不好聽。”
鄒楠粵說:“隨便她,我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阮賢雲欲言又止:“……”
鄒楠粵不耐地將銀行卡插進阮賢雲外套口袋裏:“我們別再討論這件事了行嗎?心煩。”
阮賢雲卻沒有順從她的意思:“我知道你為什麽和你奶奶對著幹,你是想為你爸爸出一口氣。但是,你站在你爸爸的角度想一想,當年你爺爺生病,你大伯小叔和幾個姑姑都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不去醫院,是你爸爸每天守在病床前,這幾年你爸爸也經常擔心你奶奶的身體,關心她夏天會不會中暑冬天會不會著涼。我們把錢給你奶奶,就當替你爸爸把他做兒子的義務盡了,好嗎?”
隻是這番話不僅沒說服鄒楠粵,反而讓她情緒激動,她變成一隻刺蝟,尖銳的刺都立了起來:“爸爸早就盡到他作為兒子的義務,是奶奶沒有把他當兒子,就因為他是她的幾個孩子裏最正直的,他沒有花花腸子,不會動歪腦筋,無論奶奶對他多不公平,他都會孝順她,所以他就活該被欺負嗎?”
“她是你爸爸的媽媽,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你自己清楚,打官司輸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折騰呢?”
“反正我現在閑著沒事幹,折騰就折騰。”鄒楠粵紅了眼,她賭氣,忍不住道,“爸爸出了事,她為她的兒子掉過一滴眼淚嗎?我說句自私自利的話,她作為一個已經活了快八十年的媽媽,遇見這種情況,有沒有想過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她兒子的生命呢?我作為一個隻活了二十六年的女兒,都恨不得代替我爸去死,她憑什麽想用我爸的賠償金過更好的生活,她不配!”
阮賢雲怔住了,然後提高聲音:“粵粵,你不要鑽牛角尖。”
“我沒有鑽牛角尖。”鄒楠粵為媽媽的話不快,她說,“你就算不認同我、不支持我,也不要拆我的台,讓我自己處理這件事就行。”
阮賢雲並非不理解她,她聽到女兒說要代替爸爸去死,一陣紮心般的痛,她想解釋:“我……”
“我累了,想睡會覺。”鄒楠粵下逐客令,她騰地站起來,走到門邊,避開媽媽的眼睛,做出請她出去的動作。
阮賢雲原地呆了一分鍾,歎口氣,走了出去,隨即背後傳來關門的聲音,她的心也跟著顫了一下。
鄭暇君和老姐妹嘮完嗑回家,女兒和外孫女的房間門都緊閉著,這不太正常。她的目光在兩道門之間徘徊了一下,打開電視機,把聲音調大。
過了一會兒,阮賢雲從臥室出來,即使收拾過情緒,她的眼睛依然泄露哭過的痕跡,鄭暇君看她一眼,問:“怎麽了?”
阮賢雲搖搖頭:“沒什麽。”
鄭暇君便不再多問。
中午的飯桌上,這母女兩人一句話也沒有,於是鄭暇君明白,鐵定吵過架了。
飯畢,鄒楠粵主動收碗進廚房,她打開熱水水龍頭,阮賢雲跟進來說:“我係著圍裙,沒幾個碗,我來洗就行。”
鄒楠粵戴上防水膠皮手套,拿著百潔布去擠洗潔精,撿起一隻碗不吭聲地刷著。
阮賢雲見此情形,隻得離開廚房,她出去,鄭暇君小聲問她:“你幹什麽了?她昨晚才回來,還不到一天時間,你就惹她不高興。”
阮賢雲解釋:“她在電話裏罵她奶奶不要臉,我說了她幾句。”
鄭暇君覺得難以置信:“她真的這樣罵了?”
阮賢雲苦澀地點點頭:“你也知道,他媽在葬禮上就要求分賠償金,把粵粵氣壞了,她強脾氣上來了,非要她奶奶去打官司。”
“她奶奶也是,做人哪有她那樣的,自己的兒子年紀輕輕就沒了,她倒隻惦記著錢,也不怪粵粵和她急。”鄭暇君埋怨,想了想,“下午我和粵粵聊聊,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
阮賢雲點點頭:“你的話她多少能聽進去幾句。”
廚房裏,鄒楠粵仔仔細細地洗著碗,專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不會胡思亂想,她將洗碗槽和灶台都擦得鋥亮,才脫下手套掛起來。
到了客廳,外婆對她說:“粵粵,下午你推我去公園轉轉。”
鄒楠粵答應:“好。”又問,“你要不要午睡會兒?”
“我不睡,睡不著。”
“那你一天睡不夠六小時吧?”鄒楠粵知道外婆的習慣,老太太是個電視迷,晚上能守在電視機前坐到零點,早晨五六點鍾就起床了。
“人老了覺少。”鄭暇君笑嗬嗬的。
今天日頭好,鄒楠粵戴了個鴨舌帽出門,她推著外婆往公園走。這個小區住了二十年,都是老鄰居了,碰到相識的人,鄭暇君就頗為炫耀地說:“外孫女知道我摔跤了,她不放心我,特地把原來的工作辭了,搬到海城來和我一起住。”
一路停了幾次,鄒楠粵被關心的最多的就是感情狀況,有的老太太聽到她單身,熱心地要介紹家中子侄給她。
終於到了公園,鄒楠粵忍不住說:“外婆,你在給我打造孝順的人設嗎?”
鄭暇君雖然聽不懂人設是什麽詞,但她聽得懂打造的意思,“你本來就孝順,又不是我編瞎話。”
“要是我奶奶聽見你這話,她肯定第一個不認同,說不定她正四處宣傳我沒良心呢。”
鄭暇君“哼”了一聲:“我管她認同不認同,我的外孫女是什麽性格,我比她清楚得多。”
外婆就是這樣,一向維護她,雖然她有個很糟糕的奶奶,但是,她也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外婆。鄒楠粵心髒軟了軟,她低頭看著老太太銀白的頭頂,問:“你一根黑色的頭發都沒有了?”
“應該沒有了,不信你找找。”
鄒楠粵當真扒著外婆的頭發翻了半晌,然後說:“全都白了。”
鄭暇君笑:“是不是感覺不知道什麽時候外婆就老了。”
鄒楠粵不是擅長撒嬌的類型,外婆是她的例外,似乎從小到大,隻有在外婆身邊,她才能夠放心做小孩。她俯身從後麵抱了抱鄭暇君的肩,親昵道:“外婆,你一定要慢慢老。”
鄭暇君溫柔拍怕她的手:“當然,外婆還有一個願望沒實現呢?”
鄒楠粵好奇:“什麽願望呀?”
“我的外孫女還沒有遇見她愛的人,我要等到愛你的那個男孩子出現,親手把拜托給他照顧,才能放心閉上眼睛。”
“外婆!”鄒楠粵嗔道。
“怎麽了?外婆和別人家的老頭老太太一樣古板?”
“才不是。”鄒楠粵搖了搖頭,她慢慢將心中酸酸甜甜的情緒消化掉,說,“你是想讓我幸福。”
鄭暇君欣慰地笑了:“是啊,我特別想看到你幸福。”
鄒楠粵繼續推著鄭暇君前行,她們沿著河岸走,微風徐徐,河麵上波光粼粼,細膩的漣漪追隨著風的方向。春天的公園生機勃勃,不管是人、動物還是植物,有老爺爺一隻手拿著魚竿一隻手牽著小狗進了樹林,蝴蝶小鳥大概知道沒人抓捕,大大方方飛到眼前,之前被大風刮斷的一截樹枝,竟然也努力開出了紫色的花,生命力真讓人欽佩。她隻看眼前的事物,不去胡思亂想,久違地覺得心情開闊。
忽然鄭暇君問她:“上午和你媽鬧不愉快了?”
鄒楠粵一下子又鬱悶起來,“嗯”了一聲,她忍不住向外婆告媽媽的狀,就像小時候那樣,隻要她認為是媽媽犯了錯誤,以媽媽的身份壓製她,她就會找外婆告狀,然後媽媽也得挨她媽媽的罵。
“媽媽隻知道窩裏橫,以前為了奶奶的自私自利跟爸爸經常吵架,把氣全撒在爸爸身上。在奶奶麵前卻一句硬話都不敢說,想要孝順的美名。她自己不反抗,還不允許我反抗嗎?這是什麽道理呀,我又沒有說錯,奶奶就是不要臉。”
但是這一次鄭暇君卻沒有站在鄒楠粵這邊,她說:“是你做得不對,那是你奶奶,不管有多生氣,你都不能口出惡言。”
鄭暇君語重心長,“她一個沒念過書的老太太,隻認得錢上的數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你受過高等教育,知識水平遠勝於她,怎麽能不管不顧罵人,拉低自己的層次呢?而且人言可畏,你也知道你奶奶的德性,你以為你罵一句不要臉她就清醒了?她隻會把錯誤歸咎到你頭上。你想想等你以後交了男朋友,要談婚論嫁了,萬一人家父母聽到這些話,心裏有可能會對你嘀咕兩句。我們要往長遠看,你媽媽是為你好,可不能因為這事怪罪她。”
這些道理出自外婆之口,鄒楠粵即使不全部認同,她也不會和她辯論,聽進去一兩分,麵上乖巧:“好,我以後會克製自己的情緒,盡量不說過分的話。”
鄭暇君感到欣慰,繼續說:“你奶奶要賠償金,給她就是了,打官司影響你名譽,你才二十來歲,因為經濟糾紛和親奶奶鬧上法庭多不體麵。知道你心裏不痛快,你就想著她一個快死的人了,活不了幾年,不跟她一般見識。”
“可是,外婆,正因為她可能活不了幾年,我大伯和小叔才這麽積極地參與進來,剩下的錢就要作為奶奶的遺產留給他們,憑什麽呀?”
是呀,憑什麽?
鄭暇君沉默。
一直到夜裏很晚,鄒楠粵躺在**無法進入睡眠,心煩意亂得很。她的心情極度焦躁,某一刻,她實在忍耐不了,再繼續待在家裏,說不定她會做出一些發瘋的行為嚇到外婆和媽媽,她穿上外套,從臥室悄悄探出頭去,客廳裏還亮著光,外婆坐在沙發上邊打瞌睡邊看電視,她輕手輕腳溜到玄關,換了鞋子,輕輕地開門,又從外麵輕輕地拉上。
她想喝酒了,就去買了一袋啤酒拎回小區,坐在樓外的長椅上,任由苦澀在嘴裏發酵,又咽進肚子裏。
樓上梁和岑還沒睡覺,他決定抽一支煙再去洗漱,走到陽台欄杆處,銜了一支煙到唇邊,垂眸去點燃,忽然目光一頓,他見到一個借酒消愁的人。
他在樓上抽著煙看她,直到一根煙抽完,鄒楠粵還沒有回家的跡象,於是他下樓去找她。
有陰影覆在身前,鄒楠粵抬起臉,心髒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