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聲的擁抱

鄒楠粵通過安檢,梁和岑迎了上來,她正欲開口,他張開雙臂,下一秒,她落入一個寬闊的胸膛。

他的風衣質地精良,觸感柔軟,身上有股冷冽的木質清香,猝不及防的陌生感官令鄒楠粵手足無措,一時之間肢體僵硬,不知道作何反應。

梁和岑用力地抱了她一下,這是他看到鄒楠粵才冒出來的想法。

他聽說她爸爸出安全事故去世,知道對她而言一定是這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安慰作用不大,他本不打算提,因為這還是一道嶄新傷口,他不願冒昧觸碰,鮮血淋淋的,太疼了。

可是,剛才他在洶湧人群裏發現鄒楠粵,他們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她眼裏一點光也沒有,整個人意誌低沉,讓他也跟著難過起來,於是當她走近,他給了她一個無聲的擁抱。

等到他放開她,極自然地接過她的行李箱,並說:“走吧。”

鄒楠粵終於意識到這個擁抱的純粹意圖,她眼底一熱,看著他筆直的背影,怔了兩秒,才提腳跟上。

她說:“對了,上次謝謝你送我外婆去醫院。”

“客氣,就別說小時候你外婆經常給我們做好吃的,大家鄰裏鄰居的,互相幫助本來就是應盡情誼,還值得你特意道謝?”梁和岑說。

鄒楠粵思索片刻,實在找不到語言,就附和了一句:“你說得也是。”

“林林出差去了,周五回來,到時我們聚一下。”梁和岑轉頭,“十一年了吧?我們又可以組團行動了。”

讀書的時候,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隻不過代表著她與他之間懸殊的學習成績,等到步入世俗社會,同齡人之間的差距一下子拉開了,不過短短幾年,就劃出財富地位的鴻溝,他們已然眼界不同,思想層次更是不在一個維度,恐怕難以保持共同話題,再像小時候那樣從早到晚在一起玩耍,大約是不可能的。

即便隻是他的一句客套話,鄒楠粵也承了這份善意,她點了下頭:“到時候看。”

到了停車場,梁和岑按了一下車匙,不遠處那輛黑色的奔馳短促地響了一聲,前後車燈亮起。雖然鄒楠粵並不了解車係,僅憑外部漂亮到和旁邊幾輛車差別明顯的漆麵,就能斷定這輛車價格不菲。

梁和岑打開後備箱,將她的行李塞進去,他見鄒楠粵沒有上車的意圖,幫她拉開副駕駛車門:“想什麽呢?”

鄒楠粵坐進去,車裏內飾的品質更加印證他這輛車的昂貴,她剛才隻是在想,又一次知道有同齡人混得很好。出了學校,大家的差距都有了實體化的衡量標準,最直觀體現在房子和車子。當然,這次這個同齡人就來自於身邊,讓這種認知更深刻一些。

其實上學那會兒,鄒楠粵的成績也說得過去,她不是天賦型選手,但足夠勤奮,沒有達到名列前茅的程度,但是也在中等偏上的名次。她是認可知識能夠改變命運的,所以用盡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所還算不賴的大學。不過當她畢業後,她發現同齡人之間的有些差距是與生俱來的,僅憑勤奮和努力根本追趕不上,有時候感到崩潰不想伺候這份破工作,她會進一家福彩店買刮刮樂,心想要是有天能中一百萬就好了……

想到一百萬,鄒楠粵的心刺痛了一下,如果時光能倒流,她再也不做中一百萬獎的異想天開的夢了。

梁和岑也上了車,見她呆呆的,似乎陷入了某種悲傷的情緒,稍作猶豫,便傾身過去,想替她係上安全帶。

鄒楠粵明顯被嚇一跳,她連忙說:“我自己來。”

梁和岑便放開手。

車子啟動後,自動連上藍牙音樂,歌播著,不說話也不會尷尬。他們的情況,有很多話題能聊,但是鄒楠粵實在沒有交流的心力。

梁和岑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她以後就待在海城了,什麽時候不能敘舊?來日方長。因此他沒有主動找話題,讓她打起精神來應付他,他給她避免開口的空間:“累了可以睡會覺。”

鄒楠粵鬆口氣:“好。”

她最近這段時間的睡眠質量奇差,下午在動車上也沒有睡得著,坐在梁和岑的車裏,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居然成功入睡。

中途有很多個等紅綠燈的時刻,有的紅燈時長達到 120 秒,借著這個空隙,梁和岑轉頭瞧鄒楠粵。

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上一次見麵是在大四上期那個春節,自從她初中畢業離開海城以後,因為不再每日相處,逐漸變得疏遠,也可能是進入青春期的女孩有了男女之別,和他們這些臭小子再難玩到一塊,畢竟小學和初中時她並不怎麽愛美,剪短頭發,穿長褲子,後來她再回海城看望外婆,卻變成長發飄飄長裙翩翩的模樣,皮膚白了許多,說話也文靜多了,與他們拉開距離,喻柏林還悄悄和他感歎,女大十八變,粵粵越長越漂亮了。

印象中最後見麵那個春節他們短暫地聚了一下,喻柏林非要叫上他們去他家鬥地主,盛情難卻,鄒楠粵半推半就參與。那時候的她是亮麗的,對即將參加工作展現出滿分期待,像一隻即將出籠自由翱翔的小鳥,眼裏神采奕奕,臉上笑容也多,和現在的模樣天差地別。

想想也知道,她這段時間過得很煎熬,大概沒睡什麽好覺,眼下一圈青黑,麵容疲倦。她完全沒有化妝,眉尾較疏,嘴唇沒什麽血色,看起來更是沒精神。

梁和岑在心中歎了口氣,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幫助她走出喪父之痛。

作為子女,不是不知道父母會先離開這個世界,在他們的認知裏,那至少是幾十年後才會發生的事情,那樣才是正常的。但她爸爸的死,不屬於人類衰老之後自然死亡的流程,提前了這麽多的時間發生,對於任何一個子女來說,那都是巨大的痛苦,是難以承擔的。

其實他對鄒父沒什麽特別深的印象,隻不過是小時候春節見過,甚至對他的麵容都絲毫想不起來。他唯一記得是比起她媽媽,鄒楠粵似乎和她爸爸的感情更好一些,因為有次他看見鄒楠粵挽著她爸的胳膊有說有笑地走在街上,而她和她媽媽沒有這種親密的時刻。

是有著深厚感情的父親,這種痛苦更會成倍放大,他陷入對鄒楠粵的憐惜情緒,就連綠燈跳出來都忘了收回目光,直到後車不耐煩鳴笛催促,他才反應過來,鬆了刹車往前開,同時用餘光看副駕駛,還好她未被吵醒。

鄒楠粵確實連續一個月沒有睡過好覺了,爸爸去世後,她每晚都難以入眠,就算睡著了,半夜也會被噩夢驚醒。她太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如果能一次性睡足二十四小時,也不見得能把她這段時間缺的覺補回來。

大約四十分鍾,車子駛入一個居民小區,直到梁和岑停好車,鄒楠粵還未醒。他熄火後,解開安全帶,想了想,還是決定叫醒她。

鄒楠粵睜開眼睛,發現已經在停車場,她清醒過來,頓時有些過意不去,還真把他當司機了,跟坐網約車似的,自顧自睡了一路。

梁和岑十分善解人意:“最近都沒休息好吧?”

鄒楠粵“嗯”了一聲。

“現在辭職了,給自己一段放空的時間,好好調整一下心情。”梁和岑說。

“其實有工作打發時間還好過一些。”鄒楠粵解開安全帶,她說,“我不確定能不能閑下來,無所事事的,腦子空下來,或許會覺得難熬。”

“這還不簡單?”梁和岑笑了一下,“要是你不想無聊,我有什麽活動叫上你,別一個人悶著,多跟朋友一起玩,小時候我們在一塊多開心,還記得有次我們去林林奶奶家玩,上山下河,真是無憂無慮。”

他刻意引導,鄒楠粵也想起來童年那段快樂的時光。

那次還有件事情她記得很深,大概是五年級,那時候的五一勞動節整整七天假,他倆跟著喻柏林去鄉下玩,鄒楠粵爬樹不行,挽起褲子跟著他們下河倒不亦樂乎,河水最深的地方超過成年男子身高,有天鄒楠粵不慎跌落進去,她不會遊泳,還是梁和岑和喻柏林合力把她拉了出來,相比她,反而是他倆嚇壞了,接下來連著一段時間都對她異於平常的好。想到此事,鄒楠粵不禁也笑了,這刻真心實意得多,她說:“如果你不怕玩伴無趣掃興。”

“哪兒的話。”梁和岑說。

就在這時,鄒楠粵的手機鈴聲響起來,這次是媽媽打來的,她接起來說:“到了,在樓下。”

兩人下車,梁和岑取出她的行李箱,他聽她外婆的意思,鄒楠粵今後就長居海城了,於是問:“你就這點東西?”

“其他的我寄過來。”鄒楠粵告訴他。

梁和岑點了下頭。

外婆家就住一樓,鄭暇君已經搖著輪椅到了門邊,她開了門,等待外孫女出現,等到鄒楠粵走進樓道,見到她喊了一聲“外婆”,她眯著眼睛笑,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出心疼,拉過她的手,說:“怎麽瘦了這麽多?”

因為多年不見,梁和岑對她的體型倒沒什麽評判,她小時候就不長肉,竹竿一樣。現在聽了外婆的感歎,不由打量她,她看起來確實太單薄了,紙片人似的,至少一六五的個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一百斤?

“外婆,你也瘦了。”鄒楠粵看她的腿,“現在還疼不疼啊?”

“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輕輕一摔就成這樣,疼倒不怎麽疼,我能走了,但你媽不許我下地。”鄭暇君倒樂觀,笑嗬嗬的,她望向梁和岑,“岑岑,今天謝謝你接粵粵回來,快進來吃飯。”

“鄭奶奶,那我就不客氣了,今晚就在你家蹭飯。”梁和岑笑。

鄭暇君就喜歡梁和岑大方直爽的性格,她笑意更濃:“千萬別客氣,就怕你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