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近過得很不好
辭職申請提交上去,很快得到批準。
鄒楠粵大學讀的室內設計專業,畢業後進入一家數字展廳設計公司就職,工作內容比較簡單,按照策劃部的創意理念設計展廳效果圖,她幹了四年,目前到手月薪 8K。
在公司裏她這個崗位並不算核心崗,她更不是不可替代的,她想走,直屬上司找她簡單聊了兩句,就在 OA 係統上簽字同意,Last day 定在本月最後一天。
雖然即將離職,但是,沒走之前,該幹的活還是得幹。
她現在手裏隻有一個項目,某中學 100 周年慶建校史館,她正在設計其中一部分藝術裝置。
麵無表情盯著屏幕工作到下班,麵無表情乘地鐵回租房,扔下包,倒頭躺**,睜眼看著外麵天色一點一點變暗,直至黑色將她完全淹沒。
她最近過得很不好。
半個月前,她爸鄒文棟在高空作業中出了意外,送進醫院搶救無效去世,遺體從太平間運到殯儀館,鄒楠粵渾渾噩噩地等了一個多小時,從工作人員手裏接過骨灰盒,帶回老家舉辦完葬禮。
黑暗中,鄒楠粵又想到了爸爸生前最後的模樣,他躺在 ICU 的病**,頭上裹了一圈又一圈醫用白紗,五官浮腫,讓她不敢去看,不是因為太可怖害怕,是她感到心碎,還有即將沒有爸爸的恐懼讓她不敢麵對。
忽然,鄒楠粵垂死夢中驚坐起似的,握著手機下樓,到小區外麵的便利店買了罐啤酒返回。
她沒有進電梯,而是用力推開過道裏沉重的消防通道門,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從一樓響到二十七樓,到了天台,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喘了會兒氣,她拉開易拉罐,一口一口慢慢喝光了酒,然後站到天台邊,居高臨下地望下去,路燈將地麵照得清晰可見,她出神地想,縱身躍下,落地應該用不了一分鍾吧?
砸在地上會立即死嗎?爸爸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有呼吸,那時候他該多痛呢?
三月的夜,風吹得很急,鄒楠粵渾身冰涼,她卻不感到冷,動也不動地站在天台邊,過了許久,有個瞬間,她腦中浮起一個尋死的念頭,並身體力行,試圖爬上圍欄,這時手機鈴聲在空曠的天台突兀地響了起來,鄒楠粵被狠狠嚇一跳。
媽媽來電。
她的心髒急促收縮,驚出一身冷汗,接著恍然清醒過來,愣愣地盯著屏幕,猶豫了一會兒才按下接聽。
她沒有說話,她媽也沒有說話,沉默半晌,母女兩人又同時開口——
“吃晚飯了嗎?”
“外婆怎麽樣了?”
鄒楠粵沒有回答阮賢雲的問題,電話另一端,阮賢雲沒有等到答案,就說:“你外婆今天勉強能自己走了。”
外婆已經七十歲,她也參加了鄒父的葬禮,回去後沒兩天,在客廳裏摔了一跤。家裏剛做衛生,地磚沒幹透,還有些濕滑,她一下子沒踩穩,盡管萬幸沒有骨折,但老人身體脆弱,關節韌帶受到損傷,走不了路。
因為在葬禮上,鄒楠粵和她奶奶、大伯、小叔鬧得極不愉快,再加上她狀態太差,外婆打電話商量,名義上是叫她把工作辭掉休息一段時間,搬到海城去照顧她,但實際上,鄒楠粵心裏清楚,外婆是擔心她走極端,想讓她換個環境生活。
提到外婆,鄒楠粵腦海裏浮現出一張非常慈祥的麵孔,她以前看電視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時,就覺得外婆格外像那位盛家祖母,想到老太太,她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鄒楠粵穩了穩心緒,她問:“我給外婆買的鈣片收到了嗎?”
“下午收到取件碼我就去拿了。”阮賢雲停了停,又問她,“你在做什麽?”
鄒楠粵也不知道自己被什麽情緒驅使著來了天台,如果沒有這通電話,她不確定自己最終會做出什麽事。爸爸是在墜落的中途被鋼筋穿透身體,五官還認得出來,自己就這樣砸在地上,麵目全非是必然的,媽媽來認領屍體時,會嚇壞吧?她能承受這個打擊嗎?還有外婆肯定會為她傷心欲絕的,她這麽老了,更加不能承受,她還滿懷期待地等著她下個月過去陪她。
而且,這樣死會產生太多爭議,這一段時間內,都是小區居民茶餘飯後的話題,多傳幾個人,漸漸就失去事件的真實性,甚至會編出離譜謠言,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假如下麵突然有人經過,牽連到無辜的陌生人,對另一個家庭造成重大傷害,她就太可恨了,會被發在網上,讓全社會的人唾罵……
鄒楠粵感到背心竄起一陣涼意,剛才真是鬼迷心竅,她說:“沒什麽,我準備去洗澡了。”
阮賢雲“哦”了一聲:“那你去洗吧。”
掛了電話,鄒楠粵蹲在地上,她抱緊自己的雙腿,過了許久,才撿起易拉罐,失魂落魄地乘電梯下樓。
她真的去衛生間洗了一個熱水澡,繼續躺在黑暗中,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
就這樣度過一個又一個無助的夜晚,終於熬到離職那天。
鄒楠粵買了四月一日的動車票去海城,她不打算和朋友告別,測試 mbti,她是 i 型人,很少主動聯絡誰。
事實上,她也沒有特別要好的閨蜜。
阮賢雲早年外出務工,由此認識了江城的鄒文棟,並嫁給他,生下鄒楠粵。鄒楠粵是個女孩,不被奶奶所喜,奶奶不願照顧她,父母由於生活所迫,將她托付給她外婆,到了高中的時候,考慮到戶口學籍問題回到江城。她在海城待慣了,反而不怎麽熟悉家鄉話,難以融入同學。上了大學,和室友關係還不錯,但大家都天南海北的,畢業後各自生活重心不同,隻有結婚時才會通知對方一句。
她本來也有一個 date 對象,但還沒有發展成戀愛關係,彼此都有一點好感,處於了解階段。爸爸意外去世給了她沉重的打擊,再加上她準備離開這座城市,於是和他斷聯,她沒有什麽人需要特意告別。
四月一日。
上午,鄒楠粵將衣物打包,到郵局寄物流到海城,重要文件和電子設備隨身攜帶。她提前約了房東辦理退租,交付鑰匙門卡,收回押金,下午一點,乘坐動車前往海城。
江城到海城,六個小時車程,快抵達時,外婆打來電話,看來電顯示,想起了以前外婆認真學習使用智能機給她撥號的樣子,她原本沒什麽表情的麵部變得稍稍柔和,調整了下心情才接通:“外婆。”
外婆叫了她的小名“粵粵”,問:“你快到站了吧?”
“快了,差不多還有二十分鍾,你和媽媽先吃晚飯,隨便給我留點菜就行。”
“我們還不餓,等你回來一起吃。”外婆笑著說,她告訴她,“對了,岑岑知道你今晚到海城,他說下班接你一起回來。”
岑岑,梁和岑,住外婆家樓上,鄒楠粵的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大人們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他從小學習成績就好,經常考年級第一,卻不是靠“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他是很鬆弛那類人,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大學在國內 top 高校讀的,後來出國讀研,念的商科,畢業後在華爾街工作了一段時間,今年才回海城,外婆摔跤後還是他送去醫院的。
小時候他們關係挺好的,還有同一棟樓的喻柏林,鄒楠粵比他倆小一歲,跟他們念同一屆,兩個男生很照顧她,上下學帶著她,也願意叫上她一起玩。隻不過後來高中她回了戶籍所在地, 過年的時候才到外婆家,而從十六歲到二十來歲,是大家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逐漸形成的重要階段,他們在這個階段沒有一起相處,慢慢變得陌生,再加上長大後有不同的生活規劃,春節期間也難見一麵,說起來,她和他們最少也有三年不見了。
梁和岑選擇回海城發展,鄒楠粵倒不意外。海城是國內新一線城市,而且是新一線城市的前列水平,奔著一線城市發展,正在大力引進人才,對他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用麻煩他了,我下了車直接坐地鐵回來。”盡管小時候玩得很好,但長大之後不再維係友誼,交情變得很淡,彼此都說不上幾句話,鄒楠粵並不覺得自己能夠和梁和岑自在相處。
“這有什麽麻煩的,你忘了你們小時候經常一起玩?等會兒叫他一起吃飯就行了。”外婆說,“我估摸著他已經到高鐵站了。”
這時候手機提示新的來電,是陌生號碼,聯想到外婆的話,她猜測可能是梁和岑打來的,於是給外婆說了一下,掛斷並接聽道:“喂?你好。”
那邊大概正要開口,聽到她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才說:“粵粵,是我,岑岑,今年回國新辦的號碼。”
鄒楠粵也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那我存一下,剛才外婆說你要來接我,方便嗎?”
“我已經到停車場了,你是 7 點 23 分到站,對吧?”鄒楠粵外婆說她 7 點半左右到,他查了一下江城到海城的班次,那個時間段,7 點 23 分有一趟列車抵達。
“對。”鄒楠粵說,“你還得等我一會兒。”
“沒事,我早到了。”梁和岑笑,他問她,“你的微信不是這個手機號注冊的?還是關了手機號添加方式?”
“我關了。”鄒楠粵也想起兩人還不是微信好友,便說,“我加你吧,可以通過這個電話號碼加你嗎?”
“可以。”
兩人不再多言,掛斷後,鄒楠粵把他的號碼存為聯係人,並搜出他的微信,發送添加申請過去。
梁和岑下一秒就同意了,並說:【我在出站口等你。】
鄒楠粵回:【好。】
19:23,列車準時抵達站台,鄒楠粵隨著人群往檢票口走。
她和梁和岑不見麵的時間更長,上一次還是大四上期的那個春節,饒是如此,她還是第一眼就看見他。就算他們素不相識,如果在沒有走神的情況下,她也會首先注意到他,他穿著黑色風衣,筆直挺拔地站在外麵,不論是麵容還是身高,都挺出眾的。
梁和岑也看見鄒楠粵了,他立刻朝她露出笑,並抬手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