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麻煩

鄭暇君是個很愛幹淨的老太太。

她的祖輩曾是地主家庭,盡管後來落魄了,財力一落千丈,但骨子裏的教養並未改變。在鄒楠粵印象中,外婆永遠是講究的。

鄭暇君已經七十歲,年輕的時候,她嫁給了三代貧農出身的丈夫,因為沒有錢,地裏活多,苦過來的女人到了這把歲數,風霜都刻成皺紋長在臉上。可是不難看出她曾經很美,她的五官形狀都生得好,尤其是眉毛和鼻子,就算老了也出彩,皮膚白淨,頭發成了銀絲,卻十分茂密,剪成齊耳,梳得一絲不亂。她坐在輪椅上,背卻挺得直,儀態很好。

三室一廳的老房子,被外婆打理得井井有條,就連頂上的燈具都是不染灰塵的,光線明亮。

“粵粵,你給岑岑找一雙幹淨的拖鞋。”鄭暇君笑著對鄒楠粵說,“豪豪的腳大,岑岑能穿。”

豪豪是鄒楠粵的表弟,她舅舅的兒子,全名阮晟豪,他比鄒楠粵小兩歲,前年結了婚,去年冬天有了一個女兒。

鄭暇君獨居的情況也很具體,其實前些年,她與兒子兒媳還有孫子一起生活,不過豪豪大學畢業後,她拿了點拆遷老本出來——

現在住的房子就是當年享受到了國家建設的紅利,以前農村老家土地全都被征用,得到不少補助。

再加上鄒楠粵的舅舅舅媽這麽多年也有積蓄,就在新城區給豪豪購了一套房。豪豪和他老婆都要上班,兩個年輕人白天沒時間帶娃,主動請爸媽搬過去幫他們。

如果隻是這樣,鄭暇君摔了腿,倒也能抽出一個人回來照顧她,但豪豪的丈母娘已經到了腦癌晚期,生活不能自理,孫媳婦是離異家庭的孩子,她由她媽媽一手撫養長大,這個關鍵時期,還需要兩位長輩搭把手。

同時,在女婿的葬禮上,發生了一些混亂狀況。女兒倒能和她講些知心話,能證實她婆婆罵的那些難聽話裏,有兩分是真實的。文棟發生意外之前,她的確提了離婚的事。

鄭暇君記得,那會兒粵粵還不到一歲,阿雲過年回娘家,也向她提出要和丈夫離婚,沒想到現在粵粵都二十六了,她又舊事重提。對於丈夫的去世,阿雲倒看不出幾分傷心,隻是她在婆家的境地不樂觀,大家都因為她之前鬧了離婚,對她頗有意見。而外孫女的悲痛是肉眼可見的,平時那麽乖巧懂禮的孩子,在靈堂與她的奶奶以及大伯小叔吵起來,鄭暇君實在擔心她的精神狀態,怕她想不開做傻事,幹脆趁此機會,將女兒與外孫女都召喚過來,她們都需要換一個地方。

阮賢雲這會兒在廚房裏盛板栗雞湯,梁和岑進去洗了手,主動接過:“阮阿姨,交給我來吧。”

梁和岑這樣陽光明朗的年輕男孩子,不論誰家的長輩都會喜歡,阮賢雲也不例外,她叮囑他:“你小心,別燙了手。”

阮賢雲今年四十八,當鄒楠粵和她出現在同一個空間時,即便是陌生人也能憑長相判斷出她們是母女關係。她比女兒矮一些,大約一米六出頭,身材很瘦,穿著版型利落的深色外套,也不像其他中年婦女那樣耳朵脖子和手上都戴金飾,她通身上下,沒有任何一種飾品,比起她的媽媽和她的女兒,阮賢雲皮膚要黃一些,臉上生著淡淡的斑,是被曬出來的。

鄒楠粵也進廚房洗手,她沒有作聲,沉默地任由冰冷水流淌過指間。

阮賢雲看了她一眼,將水龍頭擰到熱水的方向,問:“你租的房子還沒有到期,押金退給你了嗎?”

鄒楠粵“嗯”了一聲,不待水變暖,她就關了水龍頭,濕著手取了四個飯碗出來盛飯。

阮賢雲依然看著她:“再過三天就是清明節了,我本來以為你會回去給你爸燒了紙再來。”

“你不回去?”鄒楠粵反問,又說,“我倆一起。”

“你奶奶……”

阮賢雲剛說了三個字,梁和岑再次到廚房,於是她閉了嘴,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餐桌上的氣氛還行,話題圍繞著梁和岑,他回答外婆的問題十分坦然,在證券公司任職,目前處於單身狀態。老太太故意打趣他,說大家還以為他要帶個外國媳婦回來,梁和岑也配合地說,他以前的確交往了一個美國女友,不過人家不願意跟著他來中國,雖然不知他這話有幾分真實性,不過由此順利打開話題,聊了一些他在國外的事情。

鄒楠粵倒不怎麽開口,吃完飯,她收碗進廚房,按了電燈開關後,廚房裏的燈隻亮了一下就熄滅,她反複按了兩次開關,確認壞了後,抬頭看了看集成吊頂,問:“外婆,廚房的燈怎麽換?”

“我來吧。”梁和岑走過來,“我有經驗。”

他個子高,踩在凳子上,要躬著背才不會撞上天花板,他取下 LED 麵板燈:“我出去比著買新的回來。”

鄒楠粵自己才是這家的外孫女,剛才看他操作,她知道怎麽做了,他怎麽卸的,她就怎麽裝,她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我出去買吧,今天已經夠麻煩你了。”

“不麻煩,我剛才吃那麽多飯,應該做點什麽。”梁和岑沒有與她糾結這個問題,他不容置疑的語氣,“我很快回來。”

他拿著壞掉的燈換鞋出門,見他離開,鄭暇君頗奇怪,她問鄒楠粵:“你們小時候玩得那麽好,穿一條開襠褲長大的,怎麽現在變得客客氣氣的。”

阮賢雲一邊收拾餐桌上的骨頭一邊說:“長大了,哪能和小時候一樣隨便。”

鄒楠粵則回答外婆:“我回江城讀高中後就慢慢和他生疏了,這麽多年,早就不熟了。”

外婆笑說:“現在你又回來了,慢慢就熟起來。”

鄒楠粵順著她的話點了下頭:“應該吧。”

她回房間收拾行李,還是她小時候住的那間屋,那會兒她和外婆一起睡,家裏兩個孩子,由於性別不同,但房間隻有三間,於是舅舅舅媽住一間,外公和豪豪住一間,她和外婆住一間。鄒楠粵很喜歡房間的格局,她拉開卷簾式的竹窗簾,外麵有兩棵高高的榕樹,年頭愈久,愈發枝繁茂密,天氣好的時候,坐在窗前呆呆地望著外麵被太陽照得閃閃發光的綠葉,也是一種享受。

為了方便她做作業,外婆還請木匠上門量尺寸定製了書桌,和窗台完美連在一起,她從行李箱中取出筆記本和顯示器,先把電腦裝上,又慢慢地將近來常穿的衣服一件一件掛在衣櫃裏。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總是來你房間寫作業。”

梁和岑迅速買了同樣的麵板燈回來裝上,得知鄒楠粵在整理房間,他找過來。

站在她房間門口,不禁感慨,在特定的地點,觸發兒時記憶。因為鄒楠粵的書桌很長,靠著窗台的那麵牆,書桌占據從牆頭到牆尾的位置,他們三個人並排坐著也不會擁擠,因此是他們三個最佳的寫家庭作業的地點。因為那會兒年紀小,他和喻柏林也不覺得待在女生房間有什麽,也許如果她高中也留在海城,在某一天,他們會恍然覺得不合適。但也許,如果他們在進入大學之前沒有那三年重要成長期的分別,他們之間的關係就不會有什麽改變,現在他也不會感到男女有別,隻停步於房間門口邊。

他突然出聲,鄒楠粵嚇了一跳,她回過頭:“你這麽快?”

“小區門口就有一家廚衛電器店。”

“多少錢?我微信轉給你。”

“幾十塊而已,不用了。”梁和岑對她說,“我過來和你說一聲,我回家了。”

“今天太麻煩你了。”鄒楠粵放下手裏的衣服。

“正想告訴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隨時聯係我。”梁和岑望著她,“既然我們都回海城了,以後會經常見麵了,好朋友之間別這麽見外,我不覺得麻煩。”

鄒楠粵為這話怔了怔,點頭:“好。”

“那我走了。”

“嗯。”

鄒楠粵在臥室待了一會兒才出去,阮賢雲已經洗好碗,她陪著鄭暇君看電視劇,地方衛視播的,是一部家庭劇,她毫無興趣,進了衛生間洗漱。

洗完澡出來,她問外婆:“現在洗腳嗎?”

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她打了熱水出來,外婆脫了襪子後,她見她的腳指甲有些長了,想到老太太以前是非常愛潔的一個人,手指甲和腳指甲永遠修得短而幹淨,想來是最近受了傷不方便動腿,所以才沒有剪。

“外婆,我給你剪一下腳指甲吧。” 鄒楠粵不由說。

“好啊。”鄭暇君很高興,她在客廳裏滑倒的那天,做完清潔就是打算把腳指甲剪短的,摔了之後自己就沒法剪了,現在過了大半個月,又長長了一些。還是外孫女貼心,回來第一晚就發現了這件事,她媽跟她一起住了大半個月,卻壓根沒注意到這事。

鄒楠粵找了指甲刀出來,她蹲在地上,握住外婆的腳,耐心地為她剪指甲。不知道為什麽,做這件事的時候,她的心情很平靜,她隻需要專注做好這件事情就可以了,剪完了,她抬起臉朝老太太笑了笑:“手指甲要剪一下嗎?”

鄭暇君伸手給她看:“你瞧瞧剪不剪。”

“也長了,順便剪一下吧。”鄒楠粵說。

她從小跟著外婆生活,知道她放置物品的習慣,拿出酒精擦了一下指甲刀,又細致地為她剪手指甲。

阮賢雲在一旁看著她們祖孫和洽的畫麵,心裏多少有些發澀,她一直知道,女兒和她外婆更親。

甚至可以說,全家人裏,她最愛的就是她外婆。若非如此,她又怎麽會答應辭掉工作回海城呢?

回,自從二十八年前嫁給她爸,雖然每次也是說回娘家,但“回”之一字總是沒有歸屬感,二十八年過去,她終於真正意義上回到她的家鄉,不再短暫探親後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