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已經是深夜,山洞內陰冷昏暗,隻有快要燃盡的火把能夠照亮一小片區域。
雖然中毒的部分依舊無法處理,但忙碌許久之後,柳遙總算將殷月離身上大部分的傷口都包紮妥當了。
擦了擦汗,柳遙借著池水將手洗淨,腦海卻有些混亂。
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什麽非常重要的事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柳遙用力揉了揉眉心。
“在想什麽?”正在閉目養神的人忽然睜眼望了過來。
火光下,也許是失血過多,對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薄唇微微抿著,隻是目光一如既往的溫和。
柳遙連忙搖頭,隨意找了個話題道。
“沒,我就是想,既然你是將軍的話,身邊應該會有自己的親兵護衛吧。就算被人圍殺,為什麽不想辦法直接逃出去?”
同樣的問題他其實也問過邵蒙,不過按邵蒙的說法,他當日死得太早,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就被人直接暗殺了。
所以並不清楚二十年前的具體情況。
殷月離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問題,不過最終也隻是笑了笑,“我其實有兩名副將,一個姓邵,一個姓荀。”
柳遙麵露驚訝,見他掙紮著想要起身,連忙上前將他扶住。
“姓邵的我知道,那姓荀的是誰?”
“荀冉,他是罪臣之子,無法憑借軍功晉升。所以雖然擔著副將的職務,卻並沒有相應的官職。”
殷月離搖了搖頭,並沒有說自己如何信任對方,也沒有說自己其實已經寫好了折子,準備進京後就為對方請封副將之職,隻語氣平靜道。
“今早他忽然過來尋我,說回去後馬上便要成親了,希望能敬我一杯酒,那杯酒我喝了。”
那個荀冉並沒有什麽特別,除他之外,這軍中還有不知多少的「荀冉」。
彼時大軍剛剛獲勝歸來,所有人都失了警惕,更不會想到要去提防與自己一起經曆過生死的同伴。
柳遙忽然明白,殷月離也好,他身邊的數千親兵也好,都並非是死於圍殺,而是死於對身邊同伴的信任。
不,還有更糟糕的。
因為那位高人的存在,殷月離
作為凡人的一生,其實從開始便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算計。
他在利用中出生,又在利用中死去。
眉心傳來刺痛,柳遙深吸口氣,望著身邊人道。
“你是因為這個,所以才想抹除人性的是嗎?”
殷月離一愣,黑沉的眼眸緊緊盯著他。
柳遙沒有移開視線,抬頭與祂對視,“你在夢裏騙了我,說短劍可以抹去你的神性,其實根本是反過來的。”
“你是想借我的手,幫你抹去所有殘餘的人性。”
身邊人沒有回答,幻境繼續向前推進。
山洞裏傳來清晰的腳步聲,無數火把亮起,人影攢動,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找了這麽久,原來殿下竟是躲藏到這裏來了,”幻境中的將領獰笑出聲,伸手朝後一揮,“二皇子通敵賣國,意圖謀反,奉皇上旨意,今日就地格殺……放箭!”
箭雨落下,在山洞裏發出刺耳的破空聲。
柳遙下意識閉緊雙眼,預想中的疼痛卻並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不遠處撕心裂肺的慘叫。
洞內黑影幢幢,火光之下,先前還圍攻他們的士兵全都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提了起來,鮮血迸濺而出。
柳遙倏地回首,正與一雙眸子撞在一處,眼看著裏麵的顏色由深黑染成血紅。
“你醒得太快了,”對方的語氣似是無奈,“那就隻能再重來一次了。”
圓月高懸,整座止戈山都在搖動,驚呼與慘叫不絕於耳。
邵蒙懶得繼續演戲,砍翻幾名士兵,拎起差點跌落山崖的道士反手扔去一邊。
同樣砍翻幾名士兵的無頭小廝湊了過來,比劃著雙手,詢問接下來該如何行動。
邵蒙眉頭緊皺,他也不清楚接下來該做什麽,方才他仔細探查過,確認柳遙此時應該正與主子呆在一處。
也就意味著,如今所有事情的關鍵,都已經落在了對方的身上。
而自己能做的隻是安靜等待,不給柳公子添麻煩。
“這位義士,”坐在地上的小道士喘著粗氣,忽然開口道,“恕貧道多嘴,您有沒有覺得眼前的幻境有些不對。”
“你說什麽?”邵蒙回過頭。
小道士戰戰兢兢,“之前有人給兩位師兄送信,說師父進了山裏,一直沒有回來。所以我們才跟著師兄冒險跑來這裏。”
“可,可貧道剛剛忽然想起來,師父他老人家,早在六年前就已經仙逝了,怎麽可能再給我們送信,我們根本就是被誆騙到這裏來的。”
至於騙他的是什麽,小道士不敢細想,隻感覺背脊升起陣陣涼意。
邵蒙心中一凜,“不好!”
幾個道士無足輕重,自家主子繞了這樣大一個圈,分明就是有意要將柳遙引到此處的。
他們先前以為山上的幻境都是主子在無意中製造出來的。
可如果對方從一開始便是有意為之。
邵蒙不敢再浪費時間,踢開撲來的士兵,朝無頭小廝道:“把所有人都召集過來,必須馬上找到主子和柳公子!”
寒風嗚嗚作響,血水從石壁滑落,一直流淌到腳下。
原本的山洞已經不見了蹤影,四周空間開闊,鮮紅的血水映照著月光,柳遙肩膀輕顫,手裏緊握一枚古舊的符紙。
複雜的咒文在符紙上不斷流轉,散發出耀眼的金光。
“聖祖金符?”對麵人睜著血紅的雙眸,語氣似在讚歎,“膽量不錯,居然能將我封住。”
柳遙抖得幾乎站不住,雖然穆仙師有告知過他聖祖金符的大致用法。
但他也沒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居然真的能成功。
不過就算成功了也用處不大,用在活死人身上尚且隻能維持一刻鍾的能力,放在殷月離的身上隻會更加短暫。
可他確實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你現在想要做什麽,”眼前人笑容溫和,“和那個苦修士一樣,再將我封在止戈山上二十幾年?”
“不過可惜,你隻是個普通人,恐怕還沒有他那樣的本事。”
“沒有,”柳遙眼眶都紅了,“我沒想過要將你封起來,我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抹除自己的人性,就沒有別的路可以選了嗎?”
“不是非要抹除人性不可,”殷月離收起笑容,再沒有一絲憐憫,“你該問我,當初為何要選中你,成為我的祭品。”
柳遙渾身一僵,忽然明白過來。
祂早厭倦了這場假扮凡人的遊戲,從沉睡醒來那刻起便想著將一切徹底終結。
柳遙是祂的祭品,也是祂為凡人的自己親手選的那把刀。
二十年前,止戈山上那場圍殺已經幫祂消磨掉大部分的人性,祂封閉了自己的意圖,刻意與柳遙親近,就是為了讓柳遙將那柄短劍送進祂的心口,讓祂僅存的人性於痛苦中徹底消散,再不複存在。
隻可惜,期間出了一些差錯。
也許是受到自身人性的影響,祂對柳遙似乎也升起了少許興趣。
“不過無妨,”對麵人紅眸清澈,映出銀白的月光,“聖祖金符的效用有限,即便你清醒過來,我也能隱去你的記憶,讓幻境不斷重複。”
“長長久久下去,早晚有一日能夠成功。”
“而等成功之後,”祂溫柔道,“我會與你一起沉到黑暗深處,永遠都不會分開。”
岩石,樹下,被白雪掩蓋的枯草間,濃黑的陰影翻湧掙動。仿佛有無數道視線一齊注視著柳遙。
“金符失效了,”祂走上前來,將手撫在柳遙的臉頰上,“再來一次,希望你這一回能夠成功。”
“不會成功的,”思緒再次變得昏沉,柳遙努力扯住對方的衣袖,“人性也好,神性也好,我的月離隻有一個。即便你沒有騙我,我也永遠都不可能對你動手。”
而這才是他之前幾次醒來的真正原因。
殷月離曾經給他下過蠱惑,隻要他有半分想要抹去對方神性的意圖,那一劍早就已經落下了。
“你想消磨掉人性,是因為人性讓你痛苦,可喜怒哀樂,原本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你可以隱去我的記憶,也可以繼續嚐試,隨便多少次都沒有關係。”柳遙聲音微弱,已經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了,幾乎用盡渾身的力氣。
“可如果你到最後還是失敗了,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給你證明,人性除了痛苦之外,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祂沒有鬆開手,隻靜靜望著眼前人無力的抵抗。
“留下來。”
冷風吹過林間,月亮始終懸掛在半空,薄薄的銀紗籠罩在柳遙的麵頰。
原本還是短劍形態的陰影再次化成黑貓,直接朝著殷月離撲來。
不知什麽緣故,祂並沒有躲開,任憑那一小團黑影落在自己的眉心。
大段記憶湧入腦海,有兩人一起吃飯的畫麵,有兩人一起寫字的畫麵,也有晴天裏,祂舉著傘,站在茶坊樓下,柳遙從窗子探出頭來,衝祂甜甜一笑。
有聲音越過那些畫麵,清晰落在祂的耳邊。
“和我一起回家吧。”
樹林內,邵蒙拚命衝破幻境,一眼便看到山崖下麵陰影翻滾,濃重的血腥味壓得他幾乎無法挪動。
他知道這是主子已經完全找回力量的征兆,從今往後。作為凡人的皇子將軍將被徹底抹去,之後留下的,隻有邊疆蠻荒信仰的邪神。
而就在邵蒙已然絕望之際,他看見銀月落下,日光從天邊升起。
無頭小廝拚命揮舞著手臂,幾乎手腳並用的,給他指著不遠處的方向。
邵蒙下意識望過去。
山崖深處,晨曦映照之下,殷月離神色平靜,懷裏抱著一個已經熟睡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