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冷風刺骨,大雪遮蔽了前行的道路,幾乎連燈籠也無法照亮。
馬車行得很慢,在雪地留下清晰的壓痕。
瘦高道士跟在後麵,到現在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逃離險境的。
身後不遠處,和尚和獵戶都已經躺倒在了地上,不聲不響,仿佛變回了真正的死屍,再無法阻攔他們的去路。
“師兄?”小道士不安喚了一聲。
瘦高道士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看向馬車的視線卻隱隱帶著敬畏。
他們這回,估計是遇見高人了。
馬車上,邵蒙將車簾掀開,皺眉望了眼懸浮於柳遙掌心裏的金符。
“公子,這東西您路上已經用過許多次了,會不會對身體有什麽影響?”
“還好。”柳遙也看著麵前的金符。
除了破壞籠鎖之外,這也是他最近兩日才剛發現的,自己手中的金符似乎有讓陰兵變回死屍的能力。
不過這種變化僅僅隻能維持一刻,等到時限之後,那些死屍就會再次恢複,如先前一般行動。
這一路上的活死人實在太多,算上剛剛那次,他已經接連使用十幾回了,好在隻是有些頭暈,並沒有其他不良的反應。
“頭暈也不成,”邵蒙正色道,“馬上便要到止戈山了,公子還是盡量不要再動用金符了。”
“說到止戈山,”柳遙收起金符,“我聽穆仙師說,這能力或許也可以用在月離的身上,比如短暫禁錮他的行動,隻是時間更短,效果也會減弱許多。”
因為要在那些道士之前趕到止戈山。故而這回他們出來得十分匆忙,甚至連柳遙自己也沒有考慮清楚,具體該如何解決殷月離的問題。
仔細算算的話,他如今手裏除了黑貓化成的短劍之外,似乎也隻有這個能力雞肋的聖祖金符了。
“公子不必想太多,”邵蒙不想他過於擔心,隻能語氣輕鬆道,“比起這些外物,公子自身其實才是最大的籌碼,隻要您站在主子麵前,估計什麽都不用說,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主子勸回來了。”
柳遙靠在車窗上,捏懷裏黑貓的尾巴。
“說的簡單,以月離如今的狀態,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認出我了。”
邵蒙一手握著韁繩,思忖片刻道,“小人倒是覺得,無論哪種狀態下的主子,對公子都是一樣的。”
“隻是有一點,”邵蒙轉過頭,語氣難得嚴肅,“無論公子最後能否成功,小人都希望您能以自己的性命為重。即便無法帶回主子,也一定要活著回來。”
柳遙沒有再說話,隻摸著懷裏的黑貓,輕輕點了下頭。
越往止戈山走,天色便越是昏沉,甚至連月光也無法照亮。
不知過了多久,不遠處已經隱隱能看到山峰的模樣,小道士想吹亮火折,卻被身旁師兄攔了一下。
“等等,我們是不是已經進到幻境裏了?”
“是吧。”小道士不確定地點點頭。
在來宴城之前,他們其實已經找人探查過止戈山附近的情況了,知道山下有幻境圍繞,稍不留神便會迷失其中。
瘦高道士自恃修為,原本是不在意幻境的,可等真進到裏麵才發現,一切都與自己想象的不同。
刺骨的壓迫感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仿佛有無數道視線一起投過來,凝視著他,幾乎讓他陷入瘋癲。
“你聽,”瘦高道士雙眼忽然瞪圓,抓緊身邊人的手腕,“好像有什麽聲音。”
聲音?
小道士側耳細聽,的確聽到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碎響,像是有許多人在樹叢裏快速穿行。
馬車也跟著停了下來。
邵蒙落到地上,和身邊下屬一起握緊腰間的兵刃。
柳遙將黑貓塞進衣服裏,小心探出頭去,正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何事,就聽一陣呼喝聲傳來。
“你們是哪一營的,怎麽還閑在這裏,還不快點隨我們去尋人!”
穿盔甲的將領舉著火把走來,語氣急躁,指著後麵幾名道士,“你,還有你們,隨我一起到山下的村落,剩下的人馬上領火把,跟著劉副尉一起去山頂。”
風雪在耳邊呼嘯,不久之前,他們分明還站在山下,如今卻已經站在了止戈山上。
手舉火把的士兵在山林裏來回走動,散發出詭異的暖光。
“師兄?”小道士有些慌了神。
瘦高道士思緒混亂,方才被窺視的恐懼還沒有
消散,他隻想快些逃離這個鬼地方,根本顧不上其他。
恍惚間,瘦高道士看到夜色下將士的麵孔虛虛實實,竟露出白骨的模樣。
瘦高道士心底一涼,就見對方已經逼近自己的身前,“別動歪心思,現在馬上去尋人,天亮之前,若再找不到二殿下的話,我們都得人頭落地!”
四周黑影晃動,瘦高道士張了張口,像是被蠱惑一般,目光忽然變得空洞,甚至連反抗都沒有,便和其餘人一起隨著將士離去。
“這是二十年前的幻境?”柳遙有心想要救人,卻被邵蒙中途攔下,忽然明白過來。
聽剛才道士說的,他們應該是已經進入到止戈山外圍的幻境中了,隻是為什麽背景是二十年前,柳遙想不明白。
“是,小人也覺得奇怪,”邵蒙望著周圍舉著火把的士兵,“主子應當很排斥這段記憶才對,為何要單拎出這一段來做成幻境。”
二十年前作為凡人的殷月離被圍殺於止戈山上,連同身邊數千親兵無一人幸免。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邵蒙微微蹙眉。
如今距離陵墓坍塌隻過了不到半月,很可能主子也處於某種混亂之中,以至於將記憶最深的場景顯現出來,造成了眼前的幻境。
“放心,”似乎看出柳遙的擔憂,邵蒙安慰道,“隻要不過分抵抗,這些道士估計不會有什麽危險,眼下最緊要的,還是盡快找到主子在何處。”
柳遙點點頭,抱緊懷裏的黑貓,“跟著這些人找嗎,還是我們自己去找?”
“跟著吧,”邵蒙望了眼天色,“這幻境有些古怪,想要尋人,大概也隻能跟著這群士兵了。”
領了火把,柳遙和邵蒙小心跟在一行士兵的身後。
山頂到處都是人,偶爾還能聽見犬吠的聲音,大雪封山,道路崎嶇難走,恍恍惚惚間,柳遙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找了多長時間。
雪越下越大,柳遙忍不住疑惑。
照理來說,止戈山山峰險峻,能供人藏身的地方其實並不多,有這麽多人在,又有獵犬搜尋,不該到現在還沒有一點蹤跡才對。
這人究竟藏到哪兒去了。
柳遙站在山石邊四外張望,忽然感覺後頸一重,整個人都後仰著跌進
了水中。
正在樹林另一邊的邵蒙察覺出不對,連忙跑了過來,卻見周圍山石林立,哪裏還有柳遙的身影。
邵蒙大驚失色:“柳公子!”
池水嘩啦作響,柳遙耳邊嗡鳴,察覺到自己應該是落入了水中,被人拖著一路往下。
雖然知道周遭的一切都是幻境,但落水的感覺太過真實,還是讓柳遙有種馬上便要溺水而亡的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亮光,柳遙被人拎著破出水麵,直接丟在了地上。
“咳咳咳!”柳遙拚命嗆咳,摸了摸身上才發現黑貓已經不見了蹤影,留在他懷裏的隻剩下一柄黑色的短劍。
“原來隻是小兵。”抓他進來的人輕聲道,聲音太過熟悉,讓柳遙下意識抬起頭來。
殷月離!
不,其實並不準確,此刻眼前的殷月離雖然依舊麵容姣好,雙眼卻少了那種詭異的濃黑,眸色更接近於常人。
柳遙咳嗽了半晌,才發現自己是在一處山洞裏麵,身旁有一個水池,應該正與他之前落入的池水彼此相通。
幻境裏的殷月離會將他抓來這裏,估計是誤把他當作外麵的士兵了。
“看來我運氣不佳,”殷月離語氣平緩,說不清失望還是其他,“以你的身份,應該並不知曉眼下突圍的路徑。”
“你想讓我帶你突圍?”柳遙試探問。
他想起邵蒙之前說的,殷月離如今剛剛恢複力量,狀態或許並不穩定。所以才會無意識讓自己置身於幻境。
柳遙感受著懷裏短劍的重量,正猶豫該怎麽靠近對方,忽然聽見重物落地的聲響。
“月離?”柳遙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將對方扶住。
殷月離沒有說話,隻搖了搖頭,麵上泛出不正常的青灰。
“你中毒了?”柳遙抱不動他,隻能扶著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火光搖曳,眼前人傷痕累累,有擦傷,有刀傷,還有從山崖墜落的傷痕。
其中最嚴重的便是肩膀上的一支羽箭,毒性蔓延,已經將周圍皮膚染成青黑。
柳遙從沒見對方受過這樣的重傷,頓時吸了口涼氣,“你有解藥嗎,不行,血流得太多,我先幫你把傷處包起來吧。”
殷月離艱難搖頭,“我以為你該是來抓我的。”
柳遙一愣,也顧不上眼前的究竟是不是幻境了,用力從裏衣扯下一塊布條,幫他包紮肩上的傷口。
“沒用的,”殷月離望著他的動作,“我中毒日久,即便沒有這支毒箭,也早已經救不活了。”
話沒有說完,殷月離慢慢低頭,似乎注意到柳遙懷裏的短劍,輕輕闔上雙眼。
“你果然是來殺我的。”
“不是,我……”柳遙想要解釋,卻忽然停下動作,盯著黑色的短劍出神。
如果殷月離當真沉浸於幻境之中,那眼下的時機其實剛剛好。
隻要按照夢中對方所說的,讓黑色的劍身浸滿鮮血,說不定就可以將對方的神性徹底抹除了。
不對,柳遙頭痛欲裂,總感覺哪裏不太對。
“不過這樣也好,”殷月離靠過來,按住他的手腕,引著他碰向懷裏的短劍,“死在你的手中,也總好過死在那群小人的手中。”
冰冷潮濕的山洞內,柔和的嗓音帶著異樣的蠱惑。
柳遙能感覺自己慢慢將短劍取出,劍鋒對準身邊人的胸口。
“怎麽不動手,”耳邊的聲音問,“再不動手,就要有其他人過來了。”
柳遙恍惚著點點頭,心底覺得對方說的沒錯,隻要將短劍再送進一分,他的目的便可以達成了。
那個會溫柔為他梳發,為他煮餛飩的殷月離會回到他的身邊,再也不會離開了。
“等一下。”眉心的刺痛越發劇烈,柳遙抬起頭,正對上身邊人的目光。
那雙眼眸明明是溫和的,卻不帶一絲情緒,隻無悲無喜地與他對視。
柳遙瞬間清醒過來,他被騙了,夢裏對方說的根本是反過來的。如果自己在這裏動了手,那麽被抹去的將隻會是……
寒意湧上心頭,柳遙拚命想要掙紮,卻分毫也無法挪動。
“你醒了?”
濃黑的影子投在岩壁上,身邊人輕聲歎息,似乎十分遺憾。
祂笑了笑,在柳遙的唇邊落下一吻。
“可惜,不過既然醒了,那便重來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