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柳遙睡得很沉,幾乎一夜無夢,再醒來已經不知是什麽時辰。
好容易掙紮起身,卻發現身周黑洞洞的。
無論屋內還是屋外都看不到一點亮光。
是陰天了嗎?
柳遙疑惑晃了晃腦袋,將懷裏的黑貓塞進被子裏,披上外袍朝窗外望去,卻見外麵並沒有下雪,隻有一輪圓月明晃晃掛在半空。
柳遙輕輕皺眉,懷疑自己是不是睡糊塗了。
可是不對,以他眼下饑餓的程度算來,至少也應該是早上接近晌午的時候了,怎麽可能還沒有天亮。
因為柳遙的動作,被子裏的黑貓也跟著醒了過來,眨了眨眼睛,抬頭朝柳遙「喵」了一聲。
“沒事,不用怕。”
柳遙將小貓抱在懷裏,目光卻一直望著窗外的圓月。
黑貓蹭了蹭他的臉頰,似乎是在安慰。
“公子醒了。”聽到柳遙的聲音,邵蒙端著早飯進屋。
“現在是什麽時辰了?”柳遙回頭問。
“巳時末,”邵蒙透過屏風,注意到裏麵人的麵容有些蒼白,連忙將餐盤放在桌上,“公子臉色不太好,可要叫大夫過來?”
柳遙一愣,下意識將手放在小腹上麵,隔了許久才開口道。
“不用,昨日已經讓大夫幫忙看過了,不是什麽大事,等過段時間再說吧。”
邵蒙不明所以。
不是大事,就意味著還是有事情發生了,隻是為何要過段時間再說,是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嗎?
邵蒙雖然疑惑,但到底不好細問,隻能繼續剛才的話題,“無事就好,對了,城裏今日似乎有些不對,公子可要出去看看。”
巳時末,也就是已經接近晌午了。
柳遙望了眼窗外,沒多猶豫,“先到外麵看看吧,順便去茶坊一趟。如果實在不安全的話,就讓徐伯先搬來這裏。”
柳遙簡單用了早飯,抱上還半睡半醒的黑貓,跟著邵蒙一起出了宅院。
等到了街上,才發現邵蒙說得太簡單了。
如今外麵的狀況遠不是一句「有些不對」就能形容的。
清冷的銀月明亮得幾乎有些詭異,月光籠罩之下,街上人潮湧動,熙熙
攘攘,仿佛白天一樣忙碌著各自的事情。
奔走的夥計,巡街的捕快,街角叫賣的攤販。
可就在這些人中,偶爾能看到幾個麵色青灰的路人,腳步蹣跚。
仿佛行屍走肉一般木然從所有人身邊經過。
“這些人已經……”柳遙抱緊懷裏的黑貓,下意識望向身旁的邵蒙。
“已經死了,”邵蒙神色凝重,抬手給他指了指前方,“公子看那邊的巷子,應該還認得那兩個人吧。”
柳遙轉過頭,就見巷子前麵正是一家賣早點的小攤,攤主是對中年夫妻,其中女子生得十分貌美,神情溫和,嘴角邊上生了顆小痣。
“是韓叔和韓嬸。”柳遙微怔道。
這早點攤子是專門賣蔥餅和甜粥的,從早上一直賣到中午,柳遙愛喝甜粥,有時嘴饞了便會去買上一碗。
不過可惜,這攤子自從上月起便不再出來了。據說是女子上山采藥時受了重傷,沒兩日便過世了。
而如今看著,那女子分明還好好的。除了滿身血汙之外,幾乎與常人無異,一邊給排隊的眾人盛粥,一邊朝身邊的男人微笑。
不隻是女子,還有巡街的捕快。
柳遙認得那名捕快,知道對方三年前便在追捕逃犯時遇害身亡了,屍骨也已經被家人領走,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如今城裏一半都是這樣的活死人。”邵蒙沉聲道。
“多數都沒有神智,隻能在街上隨意遊**,極少數則保留了生前的記憶,回到原本的家中,隻是並不記得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
“包括他們身邊人也是,都是正常與他們交往對話,並沒有察覺到任何不對。”
分明是白日,四周卻比普通的夜晚還要漆黑。
晦暗的燈光亮在街道兩旁,搖搖晃晃,映照在那些活死人的臉上,越發顯得陰冷滲人。
“先去茶坊,”柳遙心底不安,也顧不上其他了,“我昨天叫徐伯早上過來的,徐伯年紀大了,不能受到驚嚇。”
殷月離當時購買住處的時候就考慮到了日常方便的問題。
所以宅院雖不在主街上麵,卻緊鄰著宴城西街,到茶坊步行一刻鍾的工夫便能走到。
臨近晌午,來喝茶的人並不多,柳遙推開
大門,卻沒有留意腳下,迎麵就與一名少年撞在了一起。
“小公子,”剛巧路過的徐伯也被嚇到了,連忙跑上前來,“沒傷著吧,都怪這臭小子,毛毛躁躁的,走路也不仔細看著。”
“沒事,是我自己太心急了。”柳遙搖搖頭道,見徐伯精神不錯,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模樣,終於鬆了口氣。
好容易被邵蒙扶著站穩,柳遙抬起頭來,才發現眼前的少年似乎有些眼熟。
“小公子不記得了,”注意到柳遙的目光,徐伯嗬嗬笑道,“這是犬子晟宇,你們小時候見過的。”
柳遙眼睛瞪圓,忽然記起來,自己的確見過徐伯的兒子。
對方叫什麽已經忘了,隻記得少年比自己大了九歲,身子很弱,似乎有咳疾,沒到十六歲便去了。
“他……”對著滿臉喜悅的徐伯,柳遙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晟宇之前一直在外地讀書來著,”徐伯笑眯眯拍著兒子的肩膀,“今早才剛回來,模樣一點都沒變,就是瘦了不少,再等等,爹叫廚房給你燉了雞湯,很快便能做好了。”
少年咳嗽兩聲,臉色青灰,依舊如記憶裏一般文弱,輕聲對徐伯道:“爹您糊塗了,兒子什麽時候出門讀書了,兒子不是一直都在這裏嗎?”
“是,是嗎。”徐伯有些糊塗了。
柳遙卻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一直都在這裏,可不是一直都在這裏。
徐晟宇是重病死的,因為死時太過年輕。所以並沒有葬在村子裏,而是花了大價錢埋在宴城附近,徐伯思念兒子,便將一縷頭發藏在盒子裏,放在自己房中日夜供奉。
柳遙忽然想起最初在陵墓裏麵,那個假田鈺曾經與他說過的話。
所有月光籠罩的地方都是祂的國度,在那裏,活人會死去,而亡者將會複活,一切與生死相關的界限都將化作虛無。
柳遙心頭發緊,如今亡者已經複活了,是不是意味著下一步,就要輪到城裏還活著的人了?
“公子稍安勿躁,”邵蒙自然明白他在想什麽,壓低了聲音道,“屬下已經派人去陵墓查探了,您先修養幾日。等確認了情況之後,我們再到止戈山上去。”
知道此時不能貿然進入
陵墓,柳遙沉默半晌,終於點頭。
在如今這種情境下,茶坊顯然是不能再繼續開下去了。
遣散了店裏的廚子和夥計,柳遙索性以店內擺設太過陳舊,需要重新整修為借口,暫時關閉了香茗茶坊。
之後便將徐伯帶回了城裏的宅院內,叫小廝盯緊徐伯死而複生的兒子,確認對方不會有任何出格的舉動。
“小公子,”徐伯滿頭霧水,語氣裏也帶了些不安,“晟宇怎麽了,可是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沒有,您忘了,”柳遙笑著安慰他,“晟宇身體弱,不能著涼,所以我給他安排了暖和的房間,等下還請了大夫過來給他瞧瞧。”
“哦對,晟宇身子弱,”徐伯慌忙點頭,“那就有勞小公子了。”
安頓好了徐伯,大約是一早上受到的驚嚇太多,柳遙莫名感覺有些困倦,便讓邵蒙看護好眼下正在宅院暫住的村民,自己則抱著黑貓躺回了**。
黑貓貼在他的肩膀上,像是有些擔心地望著他。
“沒事,”柳遙閉上眼,聽見自己輕聲道,“我就是累了,睡一會兒便好了。”
“喵!”
燭火搖曳,濃黑的影子翻湧上來,黑貓來不及阻攔,隻能眼看著柳遙被陰影一點點吞沒。
似乎又在做夢了。
柳遙再睜開眼時周圍空空****,原本抱在懷裏的黑貓也已經不見了蹤影。
“月離?”柳遙一陣心慌,忍不住向前快走了幾步。
卻在險些絆倒在地上時,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
熟悉的麵容湊過來,目光沉靜,如歎息般開口道,“我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熟悉的嗓音回**在耳畔,柳遙忍不住鼻子一酸,連忙將來人抱緊,“我都已經說了要留下了,是你把我丟到外麵的。”
當時在陵墓裏情況混亂,柳遙隻看到大片的黑影,根本連反應都來不及,就已經和邵蒙一起被丟到了止戈山下。
“等一下,”柳遙察覺出不對,迅速抬起頭來,“你現在是寄身在那隻黑貓上嗎,可你連記憶都沒有了,是怎麽進到我夢境裏麵的?”
“誰告訴你我失去記憶了。”
夢中的殷月離依舊是過去的模
樣,眼眸濃黑,隻是偶爾會漫過淡淡的血色。
祂低頭親了下柳遙的唇角,“那黑貓隻是我的一部分力量碎片,勉強可以算作是分魂,是我留下來保護你的,並無其他用處。”
柳遙頓時皺眉,既然沒有失去記憶,那為何到現在還不回來找他。
“看那邊。”殷月離輕聲道。
柳遙滿心疑惑,順著祂所指的方向望過去,就見空**的地麵忽然被陰影籠罩,現出一幅幅詭異的畫麵。
那畫麵十分熟悉,就好像柳遙曾經在陵墓裏看到的那些壁畫,內容上卻有細微的不同。
畫麵的內容是自先皇得知江山將要覆滅,聽從高人的指示,決定逆天改命開始的。
他先是讓皇後服下丹藥,懷上屬於自己的血脈,之後帶著皇後和主持法事的苦修士一起來到止戈山上,讓嚓瑪婆子舉行降神的儀式。
重重禁咒之下,降神的儀式成功舉行,投來視線的神明如先皇所願般落入皇後的腹中,獲得凡人的身軀以及短暫的人性。
“不知你能否理解,”殷月離望著柳遙,“屬於神性的那一部分我,才是我真正的本質,在這之上不管用任何手段,其實都無法讓人性長久留存。”
“可……”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柳遙頓時心急,緊緊抓住對方的衣袖。
“我說了,”殷月離輕歎了口氣,“隻要神性的那一部分我還存在,後天獲取的人性便無法長久留存。所以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先嚐試將我神性的部分抹去,如此我才能回到你的身邊。”
抹去?
柳遙背脊發涼,一時間竟沒有理解這句話究竟是什麽含義。
不等柳遙回應,殷月離已然將手伸向虛空,半晌拖出一團黑影,那黑影扭曲變形,先是變成一隻黑貓,很快化成了一柄短劍。
那短劍通體漆黑,散發出森森的寒光。
“這是我無意中分割出去的力量碎片,隻要找到機會,將它刺入我的本體之中,讓流出的鮮血浸滿整個劍身,這樣便可以讓我神性的部分受到重創,繼而徹底消散。”
“你身上有我的標記,這件事唯有你能辦成。”
耳邊的聲音帶著異樣的蠱惑,柳遙握著短劍,卻隻感覺腦海中一片空白。
隻有抹去神性的部分,才能保住人性的部分。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柳遙問。
“是。”殷月離頷首。
“屬於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回去考慮一下吧。”
不再給柳遙提問的機會,殷月離輕輕抱了抱他,抬手將他送出了夢境。
黑影攢動,四周恢複到之前的寧靜。
片刻,站在原地的人忽然睜開血紅的眼眸,望著柳遙消失的方向,露出柔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