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約是見柳遙沒什麽反應,黑貓掙紮得越來越用力,似乎馬上便要凶狠朝門外撲去。

“等等!”

柳遙突然改變主意,叫住準備離開的小廝,“我這邊其實也沒什麽事情,不如還是叫他進來吧。”

“喵?”黑貓轉過頭,一臉不敢置信盯著他。

“正好,”柳遙笑容溫和,揉了揉小貓的耳朵,低頭對它道,“你不是想吃魚肉嗎,我去外麵和人說話,就不打擾你吃午飯了。”

黑貓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魚肉,絨毛炸開,爪子緊緊勾住柳遙的衣襟。

“那個,是要直接領到院子來嗎?”小廝不確定問。

他也是剛剛才意識到不對的,畢竟主子不在,就這樣將一名陌生男子領到院內,總覺得不太合適。

“是,”柳遙按住懷裏的小貓,“我和文啟很早就相識了,不礙事的。”

黑貓仿佛遭受了某種打擊,也不繼續叫了,隻睜大眼睛趴在柳遙的衣襟上。

“好。”小廝望著一人一貓的互動有些困惑,但還是順從出去傳話。

主子的分魂勉強也算是主子了,況且天還沒黑,見一見外人估計問題不大。

小廝行動很快,不過片刻,便已經將一位穿藍衣的青年領了進來。

名叫範文啟的青年個子很高,眉目清朗,看向柳遙的目光雖然歡喜,卻也十分克製,在幾步外朝他拱了拱手。

“我和母親就住在止戈山附近,今日多謝你派人搭救。如果再晚片刻的話,我和母親恐怕都要命喪黃泉了。”

“都在一個村裏住著,互相幫忙也是應該的,”柳遙抬手虛扶了他一下,之後關切問,“對了,我剛剛心急沒有留意,今日受傷的人多不多,可需要找城裏的大夫過來醫治?”

黑貓奮力伸爪,卻都被柳遙壓了回去。

“有幾個,不過多數都隻是輕傷,唯一把腿摔斷的鄭叔也已經處理好了,應該並無大礙。”範文啟搖了搖頭道。

輕傷?

柳遙微微皺眉,決定還是讓小廝請幾名醫館的大夫過來,仔細幫村裏人檢查一下。

“這回一共來了多少人,吃用上可有什麽缺的東西。”柳遙繼續

問。

“加上我一共二十六人,都是山下的住戶,”範文啟回憶著道,“吃用倒是不缺,貴府下人已經將需要的東西都送過來了,還給準備了熱的飯菜,就是……

有些房間的地龍沒有修好,老人和孩子恐怕熬不住。所以大家商量著要不要買幾個湯婆子回來取暖。”

本來是想要買些炭盆的,可惜範文啟看過了,客房裏的家具擺設都是上好的,用炭盆恐怕會將牆壁熏壞,故而隻能作罷。

“倒是我疏忽了,等下我讓邵管家找找有沒有修好的房間,先將人挪過去。”柳遙略帶歉意道,說完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朝對麵人笑了下。

“瞧我,隻顧著問你了,外麵天有些冷,我們還是先到屋裏去說話吧。”

到屋裏說話……

原本還在掙紮的黑貓突然渾身一僵。

“好。”經過方才的對話,範文啟倒也不像最初那樣拘束了,自然欣然同意。

兩人進了房間,黑貓看都沒看桌上的那碗魚肉,隻冷冷望著眼前的高個青年,直將對方看得脊背發涼。

“那個,這是你養的貓?”範文啟縮了縮肩膀。

“是啊,”柳遙頷首,將懷裏的黑貓舉起給他看,“怎麽樣,是不是很可愛。”

黑貓眸色幽深,默默伸出利爪。

範文啟幹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是,是很可愛,小柳養的黑貓,果然與眾不同。”

柳遙也笑,假裝沒注意到懷裏黑貓的掙紮,將對方引到桌邊坐下,又問了些有關村裏的情況,知道有村裏的夫子幫忙維持秩序,一切還算安好之後,幹脆邀請對方一起留下用飯。

範文啟臉頰微紅,猶豫了片刻才點頭同意。

就在柳遙考慮該用什麽法子繼續刺激黑貓的時候,範文啟忽然輕咳了一聲,神色有些不自在道。

“那個,冒昧問一句,你夫君為何不在這裏,可是出門辦事去了?”

“什麽,哦對,是出門辦事去了,”柳遙遲疑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有什麽事情想要找他嗎?”

此時懷裏的黑貓也不再掙紮了,隻眯起眼睛緊盯著對麵的青年。

“不是,”範文啟不敢與柳遙對視,看了眼門外,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實

我是有件事想要告訴你,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單獨與你說,就是……你那位夫君,很可能並不是普通人。”

柳遙微微吃驚,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範文啟卻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是真的,我沒有騙你,不單是我,村子裏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其實也都注意到了。”

柳遙挑眉,慢慢收回驚訝。

九橋村原本就不大,鄉裏鄉親之間並沒有什麽秘密可言。除非花很大心思去隱瞞,否則早晚都會被人察覺。

殷月離雖然日常都會用幻術作遮掩,但從之前田鈺的事上就能看出,幻術並非萬能,總有些天生靈感比較高的人,能在偶然間透過幻術,看破真相。

正當範文啟想要繼續開口時,柳遙忽然點了點頭,語氣平靜道,“我知道。”

“你知道?”範文啟一愣,旋即苦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其實也是在無意中察覺的,發現有問題之後,我便經常跑到你家附近,看能不能找到你單獨出門的時候,好提醒你小心身邊人。”

隻是可惜,柳遙雖然經常外出,卻都是在小廝的陪同下,甚至有時殷月離也會跟在一旁,以致範文啟始終也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柳遙忍不住想笑,怪不得以範文啟的性情,會經常不顧規矩跑到莊園附近,原來還有這一層緣故。

“抱歉,讓你擔心了。”柳遙真誠道。

“沒事。”範文啟搖搖頭,之後輕歎了口氣。

“我本來的確很擔心來著,不過有一日,我照例守在你家附近,看你和你夫君一同出門,那天剛下了場雪,路麵有些滑,越過一個雪堆的時候,他小心將手護在你身側,臉上說不出的溫和,仿佛護著什麽珍寶一般。”

“我便想著,他也許不是普通人,但也絕非是個壞人,”範文啟盯著手裏的茶盞,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正好,今日確定你其實也已經知情,並不是一味被蒙在鼓裏的,那我也可以徹底放下心了。”

“你說,村裏還有其他人也知道此事?”柳遙問。

“對,”範文啟點頭,“是住在村東的周叔公最先發現的,他說你家圍牆外麵有時能看到血跡,家裏的下人也不太對,走路能聽見盔甲摩擦的聲音,可能是從山上跑來的陰兵。”

“開始大家都很害怕,直到有一回,村裏不知從哪裏跑來幾頭野狼,咬死了好多家畜,還差點咬死一個孩子,那天你夫君和身邊的管家剛巧路過,便救了那孩子。”

範文啟笑著道:“所以村裏老人都議論,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管他是人是鬼呢,隻要老實過日子不害人就成。”

“還說,你夫君脾氣好,偶爾有什麽困難找他時他都會幫忙,是個大好人。”

當然還有一點,西北民風開放,加上常年打仗人死得多,總會有些神神鬼鬼的傳言。對於這種事情,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大好人。

柳遙忍不住想笑,還是第一回聽到村裏人對殷月離的評價。

黑貓左顧右盼,一聲不喵,把頭埋進柳遙的頸窩裏麵,假裝已經睡熟。

吃過午飯,柳遙和範文啟去村民那邊看了看,給老人和孩子換了更暖和的房間,又額外請了城裏的大夫過來。

等確認所有人都安置妥當後,才重新回了自己的房間。

將房門關緊,坐在木桌旁邊,柳遙將黑貓抱到自己麵前。

黑貓依舊懵懂,抿了抿耳朵,歪頭盯著他看。

“本來呢,我是想找法子盡快刺激你恢複記憶的,”柳遙伸手捏住它的爪子,“不過現在想想,其實慢一點也沒有關係。”

“喵?”黑貓似乎沒有聽懂。

“不管是否還有記憶,也不管變成什麽模樣,你始終都是你。”柳遙繼續道,望著黑貓,像是透過它的眼睛注視另外一個人。

“別擔心,再等一等,我馬上就過去接你,我們一起回家。”

黑貓沒有再出聲,隻是屋內燭光搖動,在牆上投下大片的陰影。

夜晚,柳遙抱著黑貓說了許久的話。有說自己小時的事情,也有說兩人相遇後的事情,嚐試幫對方恢複記憶。

直到說得有些困倦了,才躺回到被子裏,思考著該如何安全進入陵墓的問題,一邊抱著黑貓沉沉睡去。

並沒有留意到夜空上的圓月明亮得嚇人,仿佛水銀瀉地,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九橋村,止戈山下。

夜晚寒風蕭瑟,積雪已經將碎石掩埋,隻有手裏的燈籠艱難照亮前路。

施夢清踉蹌著走到一棵柳樹麵前,算了下方位後,露出欣慰的笑容。

“師父,”他喃喃開口,“這麽多年,委屈您一直睡在這裏。”

「夢清」是師父給他取的名字,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可自從師父死後,他已經沒有一日能夠安然入眠。

太久了,施夢清想,他甚至有些記不清,師父死去那天自己是如何的悲痛欲絕。

因為死在山林中,等他匆忙趕到時,師父的屍身已經被野獸啃食,隻留下殘破的碎塊,不過好在施夢清是個苦修士,他借助西北邊關雪煞作祟的傳聞,殺了數十名村民,才勉強將師父拚湊完整。

終於到今日。

「咚咚咚」,一陣悶響聲自泥土中傳來,似乎是對他的回應。

“別急,”施夢清握緊手中的鐵鏟,“很快了,弟子現在便讓您出來。”

鐵鏟揮動,因為泥土已經結冰,施夢清不過片刻便已經累得滿頭是汗。

不知過了多久,鐵鏟一頓,半人多深的土坑下麵終於露出一小塊金屬,掃去上麵的汙泥,正是一口黑色的鐵製棺槨。

隨著月光落下,棺槨裏的聲音越發急切。

施夢清深吸口氣,伸手揭開鐵棺上的黃紙,刺耳的響聲過後,鐵棺緩緩旋開,一名穿白衣的男子從裏麵坐了起來。

明明是拚湊出的屍身,男子臉上卻絲毫不見腐壞的痕跡,月光籠罩下的眉眼出奇的幹淨,皮膚白皙,長發披散在肩上,仿佛隻是熟睡。

“師父。”施夢清眼眶發紅,幾乎湧出淚來。

終於成功了,他的方法果然是正確的。

人死無法複生又如何,雙手染滿血腥又如何,隻要師父能回到他的身邊,其餘他都可以不去在意。

隻是眼下還不是敘舊的時候,施夢清警惕望了望四周,擦幹眼角的淚痕,站在土堆邊上伸出手去。

“這裏有些危險,師父先同我回去,我們慢慢……”

青年沒來得及說完,忽然感覺胸前一痛。等再低下頭時,卻發現男子已經將手收回,上麵沾染著大量的血跡。

白衣男子神情呆愣,看不出半點情緒,仿佛行屍走肉。

“師父?”

施夢清不敢置信望著心口上的血洞,終於一個字也吐不出,重重栽倒進眼前的土坑裏麵。

白衣男子越過死去的徒弟,緩慢從鐵棺裏爬出,木然望向遠方。

巨大的銀月懸在半空,月華灑落,卻隻在地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傍晚的村莊內,一切都寧靜祥和,唯有後山的墳地裏,不時傳來「咚咚咚」,「咚咚咚」的悶響。

仿佛有人在敲擊著木板,迫切想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