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邵蒙打心底裏不信任那個苦修士,正想勸柳遙考慮,忽然見下屬匆匆跑了過來。

無頭小廝不會說話,隻能用兩隻手拚命和邵蒙比劃。

“發生什麽了?”柳遙問。

“不知,”邵蒙盯著小廝看了半晌,露出不解的表情,“那苦修士似乎有急事想要見您。”

雖然疑惑老人為何忽然改變主意了,但柳遙的確心急想問清楚殷月離的狀況,也就顧慮不了那麽多了。

留下其餘人守在偏殿之外,柳遙和邵蒙一起趕去了老人所在的牢房。

陵墓裏不見天日,早上和夜裏除了溫度稍有不同,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柳遙將自己要問的事簡單說了一遍。然而話音剛落,被鐵鏈層層鎖住的穆臣已經先一步撲了過來。

“聖祖金符在你手上對不對,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退後!”邵蒙怕老人衝撞了柳遙,直接擋在兩人中間。

不明白話題為何會轉到這裏,柳遙滿頭霧水,“什麽聖祖金符?”

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老人之前提到過的師門法器。

可這法器不是在陵墓裏嗎,和他有什麽關係?

穆臣目光熱切,緊緊盯著柳遙,“聖祖金符是老夫師門至寶,之前一直在老夫師兄手中,二十年前師兄忽然銷聲匿跡,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金符也作為陪葬品一起鎮壓在墓穴之下,沒想到居然在你的手中。”

柳遙眉頭微皺,雖然想要否認,但卻忽然想起夢裏出現的金色符紙,還有那些在他手中莫名碎裂的鐵鎖。

“你想起來了是不是,”穆臣瞬間抓住了他表情的變化,“快點拿出來,隻要有了這個,我們說不定還有機會將那邪物徹底封上!”

“對了,聽你剛剛說的,那邪物似乎有對抗自身本性,寧願失控也要保護你的舉動,這就意味著祂或許還有足夠的人性留存。”

穆臣緊握著鐵鏈,神情近乎瘋癲,“隻要有人性留存就好辦了,就像老夫師兄之前做的那樣,以身軀為枷鎖,以人性為束縛,必須趁祂的人性還沒有徹底消散之前……聖祖金符呢,快將聖祖金符給老夫!”

柳遙聽得眉頭直皺,卻並沒有

第一時間出聲反駁,而是試探著開口道。

“你說月離的人性,有可能會消散?”

“是,”穆臣以為已經將他說動,連忙接著道,“祂本質是邪神,隻有神性,沒有人性,能有如今的模樣。不過是因為之前短暫投生成凡人的經曆,早晚有一日會回歸到最初。”

柳遙低頭沉思,“也就是說,隻要能幫他保持住人性,他就不會回歸到最初了是嗎?”

柳遙其實聽不懂所謂人性和神性究竟是什麽意思。

但憑借經驗猜測,之前與他在一起生活的,應該就是殷月離偏向於人性的部分,而這幾日會出現異常,正是因為對方的人性日漸被消磨的緣故。

也就意味著,隻要保留住僅存的人性,對方就不會再失控了。

“哪兒有那麽簡單,祂如今的人性根本就不完整,徹底失去隻是遲早的事情。”

“柳公子,”穆臣苦口婆心,“聽老夫一聲勸,你的枕邊人是個連存在本身都不可言說的凶神邪物,別再執迷不悟了。如今已經是最後的機會,幫老夫一起將祂封上,否則你未來必然追悔莫及。”

柳遙假裝沒有聽見,笑著對他道,“多謝穆仙師如實相告,還請穆仙師放心,我會想辦法幫月離保住人性的。”

說完不等對方反應,吩咐底下人將穆臣看緊,之後便和邵蒙一同離開了。

穆臣:“……”

老人氣得直捶胸口,感情這人根本就沒有在認真聽自己說話。

陵墓內部道路曲折,光線昏暗,柳遙跟在邵蒙後頭,一路都琢磨著穆臣剛剛說的那幾件事情。

首先便是聖祖金符,之前隻顧著殷月離就要失去人性的事,倒是忘了問問這所謂的金符究竟是什麽,還有具體該如何使用。

當然柳遙也清楚,即便他剛才問了,以穆臣的性格,估計也不會將實情告訴他。

根據之前的經曆,他手裏的金符隻在兩種情況下出現過,一種是在夢中,用處不明,不過似乎可以幫他驅散侵入到夢境裏的黑影。

其次便是在他被關進鐵籠的時候,金光一閃之後。無論多堅固的籠鎖都會瞬間被破壞。

柳遙還在考慮聖祖金符的事,那邊邵蒙卻滿腦子都是老人最後那幾句話。

他倒是不關心大承是否有滅頂之災,隻擔心一旦失去人性之後,他家主子會不會就此也不複存在了。

邵蒙是被殷月離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一路追隨對方征戰羌吾。若是對方不在了,邵蒙不敢想象這種可能。

“柳公子,您說會幫主子保留住人性,具體該怎麽做,可有什麽小人能幫忙的地方?”邵蒙停下腳步問。

“其實我也不知道,”暫時將金符的事拋到腦後,柳遙摸了摸下巴,“不過換個角度想的話,隻要能讓月離像普通人那樣生活,應該就可以了吧。”

人的性情除了本性使然外,很大程度也是由身邊環境塑造的。

比如常年生活在壓抑環境的人,性情多半也會變著陰鬱壓抑,而生活在輕鬆環境下的,性情也大多會開朗天真。

再比如之前,與柳遙平淡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殷月離在大多數時間裏,其實已經很像是一個普通人了。

像普通人那樣生活?

邵蒙望著昏暗的陵墓,微微皺眉,眼前的地方,無論如何也不能稱作是普通吧。

“嗯,”柳遙也跟著望了望四周,“將這裏的小廝都叫過來,既然環境不對的話,那不如就先從改變環境開始吧。”

大概是有什麽特殊的召喚方式,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邵蒙已經將陵墓內大半的小廝……不,陰兵都召喚了過來。

這些陰兵都是殷月離過去的親軍衛兵,後來在圍剿中一同死去,好些都斷手斷腳,有的被劈成兩半,有的甚至連腦袋都丟了,身上鮮血淋漓,站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血腥。

柳遙吸了口涼氣,努力穩住心神。

叫邵蒙取來幹淨的衣服,分發給眾陰兵們換上,順便幫他們盡量遮掩住身周的血跡和傷處。

缺胳膊少腿的便用木頭做成假肢,沒有腦袋的便戴上帽子,裏麵填上棉絮作偽裝,劈成兩半的則比較麻煩,需要用繩子仔細捆上,避免中間露餡。

等幫所有陰兵收拾妥當了,柳遙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麻木了,估計連膽量也長了一大截。

“瞧,瞧著還行吧?”柳遙擦了擦汗水,回頭問邵蒙。

排列好的士兵站得整整齊齊,有些新奇地打量身上幹淨的衣服。

邵蒙沒有說話,神色忍不住有些恍惚,不知已經有多久沒看過手下士兵如此正常的模樣了。

做鬼做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個普通人。

邵蒙回過神來,就連眉頭也舒展了一些,不需要柳遙吩咐,沉默片刻便開口道。

“剩下就是收拾房間了吧,陵墓層之後機關重重,可以先從二層開始收拾。”

柳遙疑惑,“這裏居然還有第層?”

“有,”邵蒙點點頭,給他指了指入口的方向,“第層內都是機關陷阱,就連我們也很難輕易通過,再往下第四層是整個陵墓的核心,主子的屍骨就安放在那裏,公子若是感興趣的話,可以叫主子帶您過去。”

看屍骨?

柳遙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不用麻煩,還是算了吧。”

雖然他現在的膽量已經磨練出一些了,但還沒有到可以看著自家郎君的屍骨麵不改色的程度。

外麵已經是更之後,月上中天。

陵墓內,一群人大半夜不睡覺,將整個陵墓二層折騰得天翻地覆。

殷月離是在一陣吵鬧聲裏醒過來的,剛睜開眼便看到麵前暖杏色的床簾,四周火光搖曳,將原本陰森的石室照得恍如白晝。

殷月離眯起眼睛,伸手掀開床簾,不知是不是睡糊塗了,總感覺自己仿佛換了個住處。

周圍金銀玉器早就不見了蹤影,牆壁被刷成了雪白,正對睡床的是一張略顯古樸的屏風,上麵雕著花鳥魚蟲,過了屏風便是圓形的餐桌,擺著四色點心,剛煮好的茶水散發出淡淡清香。

殷月離眉頭緊皺,忽然想起柳遙。

昨日祂意識到自己狀況不對,為了避免傷到柳遙,隻得強製讓自身陷入沉睡,再之後發生了什麽,祂便有些記不清了。

不會已經出事了吧?

殷月離剛要起身,就望見柳遙推開石門,手裏端著熱氣騰騰的米粥和包子。

步子很快,臉上也帶著笑容,看不出有曾經受傷的模樣。

沒有受傷就好,殷月離緩緩放下心來。

“起來了?”柳遙將餐盤放在桌上,笑著招呼祂,“包子是我和錢叔一起包的,墓室裏不能做油煙太大的東西。所以可能有點素,你來嚐嚐看味道行不行。”

殷月離坐在原地不動,被等不及的柳遙拉到了餐桌邊,順便將一碗甜粥塞進祂手裏。

“知道你不愛吃甜,所以隻放了一半糖。”柳遙在對方的身邊坐下,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粥,又拿了個包子叼在嘴裏。

“唔,你如果不喜歡的話,還有雞蓉粥和山藥粥。”

甜粥已經提前涼過了,並不燙,裏麵加了紅豆和蓮子,嚐起來甜絲絲的。

殷月離其實已經不需要進食,之前維持著一日餐。不過是習慣使然,如今再品嚐到食物的味道,竟有種自己還活著的錯覺。

但也僅僅隻是錯覺。

想起昨晚模糊的記憶,殷月離微微垂下眼簾,將手中的粥碗放到一旁,開口問柳遙,“你想出去轉轉嗎?”

“啊?”柳遙差點被包子噎到,連忙喝了口甜粥,“你肯放我出去了。”

殷月離沒多解釋,隻是點頭,“嗯,吃過早飯收拾一下,我帶你出去。”

可以出門,柳遙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心底某處卻莫名有些不安,忍不住抬頭與邵蒙對視了一眼。

邵蒙也覺不解,於是朝他搖了搖頭,讓他先答應再說。

柳遙滿頭霧水,連吃早飯的心思都沒有了,胡亂塞了兩口包子,一直等到殷月離示意他可以出門了,才意識到對方居然真的是要帶他出去。

和進來時的路徑不同,柳遙緊跟在殷月離身後,上了幾節階梯,走了不到一刻鍾的工夫便已經到了出口附近。

明晃晃的日光從縫隙裏透進來,打開機關,外麵正是醴泉莊的小花園,似乎剛下了場雪,屋簷上落著薄薄的積雪,不遠處甚至能瞧見溫泉冒出的氤氳水汽。

柳遙左右看了看,滿臉驚訝,“陵墓原來是可以與小花園相通的嗎,我之前竟然一點都沒發現。”

外麵空氣新鮮,即便有些冷,柳遙依舊忍不住舒展開身體,深深吸了口氣,瞬間整個人都清爽了許多。

“是,”殷月離表情平淡,“我的屍骨還在陵墓內,不能在外麵停留太久,每日至少有一個時辰要呆在裏麵。”

柳遙算了算,“既然你不能在外麵停留太久的話,不如我們晌午之前就回來吧,坐馬車去城裏的話應該來得及。”

月離不置可否,輕輕點了下頭。

因為有溫泉的存在,小花園裏許多花還都開著,柳遙住在不見天日的陵墓中,已經許久沒見過這麽鮮亮的花叢了,連忙上前嗅了嗅,之後便拉著身邊人往大門的方向跑去。

九橋村不大,又臨著宴城,所以村裏並沒有固定的商鋪,隻有偶爾路過的賣貨郎,挑著一堆小玩意兒在村裏叫賣。

柳遙剛跑出院門就被路邊一個賣貨郎吸引了過去,留下殷月離獨自等在後麵。

地麵黑影浮動,似乎想要朝柳遙的方向撲去,卻掙紮了半晌也不見殷月離動作,頓時越發躁動。

“對,”殷月離平靜開口,像是與地上的黑影對話,也像是在與自己對話,“我後悔了。”

黑影先是一怔,隨即不滿掙動,發出詭異的嘶鳴,仿佛是某種威脅。

“沒用的,”殷月離握住掌心,盡力將黑影壓製了回去,“你就是我,隻要我作為凡人的記憶還在,你就不能在短時間裏將我徹底抹去。”

黑影還想要掙脫,卻到底抵不過對方的掌控,最終隻能無奈隱去。

遠處柳遙還在挑揀商品,彎著腰,臉上帶著好看的笑容,沒有一絲陰霾。

殷月離望著自己的掌心,不得不承認,在最初的時候,祂的確考慮過要將柳遙拉入自己的世界。

隻要有足夠長時間的「浸染」,對方也會同祂身邊的親衛一樣,不生不死,可以永遠存活於黑暗之中。

可看著對方被陽光照亮的笑靨,祂又覺得比起永遠在一起,祂更想讓對方自由自在,過平淡卻安穩的生活。

不過再等幾日,就當是祂的私心也好,祂想再與對方相處一段時日。

人性。

殷月離忍不住想,人性真是奇妙的東西。

原本已經被壓製的黑影忽然湧動,迅速順著殷月離的指尖向上蔓延,直到被一陣清亮的嗓音打斷。

“你看這把傘怎麽樣?”柳遙跑過來,舉著手裏的傘給祂看。

殷月離目光疑惑。

是很普通的絹傘,靛青顏色,上麵畫著幾隻仙鶴,模樣倒是精致,卻也看不出有什麽特別。

“要下雪了嗎?”殷月離抬頭望天。

“沒有,”柳遙指了指外麵,“是那貨郎說的,這傘顏色深,可以拿來遮陽的。”

柳遙開心湊過去,將傘舉過身邊人的頭頂,“還不錯吧,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走在外麵,不怕被陽光曬到了。”

指尖微動了動,濃重的黑暗瞬間退去,隻在殷月離的肩膀上留下淡淡的鶴影子。

有人牽著祂的手,將祂一起牽到了陽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