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屋裏的爐火燒得很熱,柳遙卻做了整夜的噩夢,夢見有一團黑影將自己層層包裹,仿佛溺水般窒息。

第二日清晨,柳遙趁著洗漱的工夫將自己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可疑的痕跡後,終於暗自舒了口氣。

應該……什麽都沒有發生。

距離後日隻剩下一天。

柳遙看了眼窗外掃地的無頭小廝,不禁用力揉了揉額角。

時間緊迫,雖然裏正如今還在城內,但沒有人能保證他會一直留在那裏。

一旦讓裏正察覺到危險離開,那麽往後再想要找到真相就很困難了。

早飯很快端了上來,柳遙才剛吃了半個包子就停下了,轉頭和殷月離說了自己想早點進城的事。

“這麽早就進城?”殷月離聞言皺眉,又盛了碗粳米粥遞給他。

柳遙不敢與他對視,隻勉強喝了口粥道,“嗯,茶坊那邊還剩下去年的賬目沒來得及整理,還有我昨天碰見了一個熟人,是以前村子裏認識的,我正好有點事情想要找他。”

柳遙原本就不擅長說謊,知道貿然編瞎話隻會被對方察覺到不妥,於是索性說了一半的實話。

殷月離盯著柳遙端詳了一會兒,見他表情並無什麽異樣,才緩緩點頭道:“別走太遠,晚上記得按時回來。”

“好,”柳遙悄悄鬆了口氣,為了緩解心底的壓力,抬手幫對方夾了塊豆腐,“這豆腐塞肉做得不錯,你也多吃一點。”

豆腐塞肉是莊園裏的廚子新研究的菜品,金黃的豆腐外酥裏嫩,裏麵塞了蘑菇與肉丁,味道十分鮮美。

殷月離吃了柳遙夾給自己的豆腐,目送他收拾好東西匆忙離開。

沉默片刻,將邵蒙招進屋內,問他柳遙這些時日可有遇見過什麽奇怪的人。

邵蒙滿臉疑惑,想了半晌才開口道:“應當沒有,公子白日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茶坊裏,一般不會隨便跑去外麵。”

“不過……”邵蒙頓了下。

“不過什麽?”殷月離問。

“還請主子恕罪,”邵蒙有些為難,“最近剛過了盛陽節,城裏的和尚道士大多都沒有離開,為了避免被他們發現,屬下也並非時時刻刻都能跟在柳公子身邊,偶爾也會有注意不到的地方。”

邵蒙瞥了眼自己盔甲上的血跡,他如今所有展示在外界的形象都是虛假的。

不被察覺還好,若是被普通人不小心瞧見了,很容易引起混亂。

“對了,前兩日,”邵蒙仔細回憶了下,“街頭剛好有群道士經過,屬下擔心被那些人看到,便躲進另一條街道去了,中間柳公子似乎有離開過香茗茶坊,時間不長,像是去隔壁酒樓裏取了個食盒,之後將那食盒給了街邊的一名乞丐。”

邵蒙皺了皺眉,當時正巧有馬車路過,再之後發生何事他便沒有看清了。

不過柳遙心善,過去也經常施舍街邊的窮人和乞丐,有這樣的舉動也算正常。

殷月離沒有說話,腳下黑影攢動。

自從盛陽節之後,不單隻是邵蒙,就連他的影子也時常尋不到柳遙的蹤跡。

天色有些陰沉,似乎又要下雪。

吱吱嘎嘎,分明是白天,不遠處卻再次傳來古怪的腳步聲音,像是有人在門前不斷走動,十分惹人心煩。

殷月離輕輕蹙眉,原本還安靜伏在他腳下的陰影驟然竄起,直接朝著門外撲去。

一陣慘叫聲傳來。

仿佛有什麽東西被陰影用力拖拽進屋內,幾乎連掙紮都來不及,便合著滿地的積雪一起被絞成了粉碎。

是之前總在莊園裏轉悠的那隻雪煞?

邵蒙瞥了眼濺到自己腳下的汙血,假裝什麽都沒有看見,繼續方才的話題。

“主子,是否要找個借口,讓柳公子往後都留在莊園之內,方便隨時看管?”

“不用,”擾人清靜的聲音消失,殷月離臉色好看了些許,手指在桌麵上敲了敲,“讓他去吧,你看住幾個城門,到下午將他按時接回來就行了。”

“是。”邵蒙恭敬垂頭。

外麵的陽光被烏雲遮蔽,天氣卻並不算冷。

柳遙進到茶坊,來不及詢問今天的生意,抓緊時間將徐伯叫到身邊,把自己之前的打算說了一遍。

“您的意思是,讓我去打探月初新開的那家酒樓?”

徐伯滿臉疑惑,打探其他茶坊他能理解,隻是酒樓?茶坊內並不售賣酒水,日常買賣和豐樂樓八竿子打不著。

無論對方是怎麽做生意的,應該都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才對。

“不是打探豐樂樓的買賣,是弄清楚他家最近有哪些客人住在後院的客房裏,特別是那些長住客。”

柳遙看了看四周,放輕聲音道,“我要找一個人,沒多少時間了,最好是能在明日之前找到。”

找人?

徐伯更加困惑了,隻能猜測道:“那人是……欠了您的錢嗎。”

“比欠錢還嚴重。”柳遙一臉苦澀。

這回徐伯瞪大眼睛,比了個已經完全明白的手勢。

“這可不成,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小公子等著吧,我和那新開的酒樓掌櫃有些交情,保管中午之前就能將那人找到!”

柳遙終於放下心來,“那便有勞徐伯了。”

徐伯辦事果然妥當,以談酒水生意為借口,不過一個時辰便探清了有關裏正的消息。

按照酒樓掌櫃的說法,刑傅林是在大半月前租下那間屋子的。

據說是為了招待一名貴客,租期直到年底,為此花了不少銀兩。

起初酒樓掌櫃還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貴客,結果等人到來才發現,居然是位從羌吾來的嚓瑪婆子。

嚓瑪婆子是什麽人物,能通鬼神之力,信仰凶神,甚至據說還喜歡飼養小鬼,這樣的人住在酒樓後院,酒樓掌櫃當時便急了,連忙跑去與刑傅林理論。

隻可惜,租房契約早就已經簽好了,再加上酒樓剛開張不久,掌櫃也擔心嚓瑪婆子的報複,言語上不敢太過強硬,於是最後隻能放任。

好在那嚓瑪婆子沒過多久便離開了,換成裏正一家住在院內。雖然依舊鬼鬼祟祟,不知在忙些什麽,但總比先前的嚓瑪婆子好上太多,酒樓掌櫃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嚓瑪婆子是什麽時候離開的?”柳遙連忙問。

徐伯說了個日期。

柳遙算了算,恰好便是自己穿著嫁衣在宅院呆夠三日,從止戈山頂下來的那一天。

也就是那一日,柳遙以為祭品的事情已經徹底結束,他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卻沒想到一切原來僅僅隻是個開始。

“所以小公子想要找的,是您村裏的那位裏正?”徐伯忽然問。

“沒有,其實是要找我一個朋友,名叫田鈺的,他臨走前去過裏正家中。所以我想找裏正問問,看能不能知道田鈺如今的去向。”柳遙含糊著笑道。

徐伯不明所以,隻能點頭。

不敢讓徐伯看出端倪,柳遙好容易忙完茶坊的事情,終於借口離開茶坊,趕到豐樂樓後院。

也是運氣不錯,正在柳遙猶豫著該如何進到院子時,剛好瞧見裏正從裏麵推門走出。

兩邊一對視,裏正刑傅林頓時見了鬼似的,轉身便要關緊院門,卻被眼疾手快的柳遙一把抓住。

“刑叔這麽匆忙,是要往哪裏去啊?”柳遙笑容冷淡。

刑傅林嚇得六神無主,話都不會說了,一個勁兒地朝他身後望去。

“小柳,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是祂告訴你的嗎!”

“祂?”柳遙眉頭微皺,繼續攔著不讓對麵人離開,“所以你知道祂是誰。”

雖然沒有明說,但柳遙猜到對方指的應該是殷月離。也就是說,裏正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山上的凶神具體是誰,也清楚所謂三天的祭品期限其實根本就不存在。

隻要他上了山,那麽往後的事情就都由不得他了。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刑傅林急著想要離開,拚命掙紮起來,“我給你銀子吧,一百兩怎麽樣,求求你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害你的。”

“放過你?”即便再好的脾氣,柳遙也已經被氣得冒煙了,“那你騙我去當祭品的時候,有沒有想到要放過我?”

“我也不想這樣啊,那個婆子說了,如果不送上合適的祭品。等到了期限之後,不隻是九橋村和宴城,屆時整個大承都要生靈塗炭!”

刑傅林嚇得麵無血色,又急著去看柳遙的身後,“你既然能找到我,應該也知道祂的身份了,聽叔一句話,這都是你的命,你就認了吧。”

“認命?好啊,”柳遙氣過了頭,反而冷靜下來,也不拉著他了,幹脆站在原地道,“反正都是要死的,那我現在便回去告訴月離,你要帶著我一起逃出宴城,你猜猜他會怎麽做。”

刑傅林倒吸一口涼氣,“你瘋了!”

“是啊,”柳遙平靜點頭,“或者還有一個法子,隻要你能告訴我該如何才能徹底擺脫他,過去的事情便一筆勾銷,我也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了。”

“不行!”

刑傅林急得團團亂轉,嘴裏念叨著死定了,要遭報應的。

柳遙沒有再勸,隻耐心等待他的回應。

忽然,房門被推開,一個半大的男孩怯怯探出頭來,似乎是刑傅林的孫兒,問他在外頭做什麽,怎麽不進屋去吃飯。

“是有一個法子,”刑傅林望著孫兒稚嫩的小臉,終於狠下心來,“是那嚓瑪婆子偶然說起的,估計能解除你的祭品身份。”

“但也僅僅隻是解除祭品身份,具體有什麽後果我也不清楚,你如果不怕死的話,就自己去試一試吧。”

臨近中午時烏雲終於散去,碧空如洗,仿佛沒有一絲陰霾。

從酒樓後院出來,柳遙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身邊依稀能聽到各種小販叫賣的聲音。

按照裏正剛剛的說法,想要擺脫祭品的身份其實十分簡單,隻要回到山上,進到宅院內那個擺放了許多牌位的房間,用自己的血在那人的牌位後麵寫下某種特殊的符文,再燒掉上山時的嫁衣,那他從此便徹底自由了。

柳遙不過是普通人,能被對方如此執著看中,很可能僅僅是因為他祭品的身份。

而反過來,隻要他能脫離這一層身份,再想要逃跑估計就很容易了。

“那如果我到時成功逃走了,村裏的其他人會不會被他遷怒?”柳遙問裏正。

當時刑傅林隻是冷笑,“真想發善心就留下來犧牲自己好了。反正辦法已經說了,我明天便要離開宴城了,你走不走隨你的便吧。”

迎麵有幾名道士經過,估計是酒樓掌櫃請來祈福的高人,手裏舉著桃木劍,在酒樓下麵念念有詞。

柳遙繞過那些道士,就看見對麵街道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舉著紅色的油紙傘,似乎並不習慣晌午的陽光,大半個身子都藏在陰影裏麵。

一雙眼睛無悲無喜,隻安靜望著柳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