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柳遙深吸口氣,站在窗邊好半天都沒有挪動。

看到熟悉的人影,他第一反應便是高興,緊接才記起對方身份詭異,很可能是為了監視自己才特意趕來的。

柳遙抿著嘴唇,忽然又忍不住覺得可悲。

自己是糊塗了嗎,明明已經知道了對方的真身,為何還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妄想。

“哎,大掌櫃的怎麽來了,”徐伯拿著點心進來,顯然也注意到窗外的人,頓時開心起來,“您剛剛還說人家有事不能過來呢,這不,早早兒就等在外頭了,可見還是把您放在心上的。”

柳遙接過糕點,勉強笑著道,“那我先回去了。”

“是是,”徐伯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不過現在時辰還早,你們也別急著回去,先在城裏轉一轉,這夫妻兩就算成了親,也該多點時間相處,不然反而容易生疏了。”

這段時日徐伯看到柳遙其實一直有些擔心,總猜測他是不是與家裏人吵架了。所以才會整日悶悶不樂,如今可算稍稍放下心來。

小夫妻兩個哪有不磕磕絆絆的,私底下說開就好了,沒有什麽過不去的。

“嗯。”柳遙沒有再多說什麽,拿著裝點心的盒子便離開了。

出了香茗茶坊,柳遙不敢細看前頭缺了一條胳膊的車夫,被殷月離扶上了馬車的座位,剛要坐下,就見身邊人從車座底下取出一個花盆。

那花盆隻有掌心大小,做工精細,似乎栽了一小叢鮮花,頂上用薄紗罩著,隻能隱隱瞧見裏麵繁茂的花葉。

柳遙愣了愣,不明白這是什麽含義。

“打開看看。”殷月離道。

柳遙猶豫著掀開薄紗,就看到有些眼熟的白色小花,一朵挨著一朵,層層疊疊,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這是……”他之前養死的那盆白花。

柳遙猛地抬起頭。

“對,”殷月離頷首,接過裝糕點的盒子,將花盆放在他手中,“不過原本也沒有徹底枯死,澆了些水,再放到稍微陰涼點的地方就自己活過來了。”

“還有那雪煞,”殷月離打量了下他的臉色,繼續道,“已經請僧人念了經,往後應該都不會再出現了。”

柳遙反複檢查,確認手上這盆正是他之前養的白花沒錯。

這花沒有名字,是他在莊園牆角裏發現的。因為十分好看便撿了回來,沒想到不過半天就枯死了。

雖然花死了所以心情不好的確隻是借口沒錯。

但眼下能看著小白花好好開在花盆裏,柳遙還是感覺到一絲安慰。

柳遙用手指碰了碰上麵的花瓣,臉上終於露出了些許笑容。

“不過是朵野花,你如果實在喜歡,我可以給你尋些更名貴的花來。”

大約是柳遙盯著花盆的目光太過專注,殷月離聲音有些發涼。

“不用,”柳遙察覺到危險,連忙將花盆藏在身後,“我就要這一個,不要別的了。”

“哦?”殷月離瞧著柳遙的動作,忽然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不該將這盆白花救活了。

對麵人的神情實在過於生動。

柳遙忍不住想笑,但很快又將笑意都收了回去。

如果放在過去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柳遙大概會想要去逗一逗對方,好看他露出更多有趣的表情。

隻是現在……

柳遙不敢多想,連忙定了定神,轉身望向窗外。

就見馬車駛過,道路兩旁人潮湧動,一名身材瘦削的老者穿過人群,埋頭掩住自己的容貌,急匆匆跑進酒樓後麵的一條小道。

柳遙探頭望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橋村的裏正?他不是已經離開了嗎,怎麽還會出現在這裏。

“在看什麽?”注意到他的異常,殷月離也跟著望了過去。

柳遙連忙放下車簾,心髒險些從喉嚨裏蹦出來,“沒,應該是不小心看錯了。”

柳遙思緒紛亂,緊緊抓著手裏的花盆,無數猜測一齊湧上心頭。

所以裏正是突然回來了嗎,還是所謂有事出遠門從一開始就是騙人的,他其實壓根就沒有離開過宴城附近。

“隻是看錯?”殷月離忽然湊近,伸手按住車簾,似乎在仔細辨認他的表情。

“是。”

柳遙不會說謊,每次說假話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心虛眨眼,耳尖也會跟著微微發紅。

“真的,”柳遙擔心他直接將車簾掀開,隻能整個人都

靠了過去,順便用臉頰蹭了蹭他的手背,“我餓了,我們先回去吃飯吧。”

殷月離眯著眼眸,反手捏住柳遙的下巴,“吃飯可以,不過既然花已經活過來了,你今日要回房裏睡覺,夜裏也不許再獨自跑去書房。”

不許睡書房。

柳遙一驚,不睡書房睡哪裏。

想到要和眼前人睡在一起的場景,柳遙就忍不住開始背脊發涼。

“不是,”柳遙拚命想著該怎麽蒙混過關,“我最近在學寫字和算賬,不過時間不夠,早上還有茶坊的生意要忙,就隻能在晚上騰出空閑,不是故意要留在書房裏的。”

柳遙思緒轉得飛快,討價還價道,“這樣好了,最多再有半個月,我應該就能學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就可以正常回房間睡覺了。”

殷月離微微挑眉,直接招呼車夫停下,“往左轉,進酒樓後麵的小道裏去看看。”

“別!”柳遙嚇了一跳,趕緊撲過去將人抱住,“行行,我今晚不去書房練字了,天一黑就回屋睡覺。”

殷月離先是沉默,片刻才開口問,“不勉強?”

“一點都不勉強,”柳遙努力微笑,輕輕靠在對方的肩上,“我之前就有些累了,能早點休息也好。”

殷月離點點頭,這才終於叫馬車調轉回來,繼續往城外的方向駛去。

馬車繼續前行,車輪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響。

看著窗外的景色迅速遠去,柳遙先是鬆了口氣,隨即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不能去書房,那他今晚要怎麽熬過去?

因為書房的事情,柳遙也顧不得剛剛碰見的裏正了,整個回程的路上都提心吊膽。

好容易捱到晚飯之後,柳遙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取出字帖在桌邊練字,一邊盤算著明天該如何找到裏正的問題。

他方才是在酒樓後麵看到裏正的,那酒樓名叫豐樂樓,是近日裏新開的酒樓,三層多高,裝飾華麗。

據說酒樓掌櫃是從外地來的富商,出手十分闊綽。不僅買下了豐樂樓,就連酒樓後麵的幾間宅院也都買了下來,供酒樓常住的客人使用。

能躲避開行人,直接進到酒樓後身,意味著裏正邢傅林有極大可能就住在那些宅院裏麵,隻要能打聽到他具體住在哪一間屋內,再想找到他應該就很容易了。

至於要讓誰負責去打聽,柳遙低頭想了想,覺得徐伯應該可以。

徐伯在香茗茶坊做了幾十年的賬房,明麵上幾乎等同於茶坊的二掌櫃。

對於西街附近的店鋪酒樓都十分熟悉,由他出麵打探,能很大程度避免打草驚蛇。

計劃好了明天尋找裏正的事宜,柳遙剛鬆了口氣,就感覺寫好的紙張被人拿了過去。

柳遙瞪大眼睛,才發現自己剛剛想得太過專注,以至於紙上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依」字不像「依」字,反而像個「伏」字。

殷月離將字帖放在燈下翻了翻,沉默片刻,露出少許興味的神色。

柳遙臉頰發紅,起身想要把字帖搶回來,“我方才走神了,所以才不小心寫錯的。”

“是嗎?”殷月離挑眉,似乎並不相信,又將桌邊其餘幾張字帖取了過來,繼續一張張翻看。

隨著對方翻看字帖的動作,柳遙臉上紅得更加厲害,隻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九橋村畢竟是偏僻地方,村裏孩子並沒有讀書的習慣,柳遙之所以識字,還是外公在時教給他的,隻是後來外公早早離世,爹很快娶了後娘進門,柳遙也就沒有心思再繼續讀書練字了。

而最近剛接手了茶坊的生意,為了學會記賬,柳遙不得不將書本重新撿了起來。

可惜扔得太久,不但許多字都不認得了,寫出來也是一樣的歪七扭八,很不成樣子。

柳遙自己隨便寫來丟人也就罷了,結果今日忘了不是在書房裏麵,偏偏被身邊人一眼瞧見。

“其實你寫的不算太差,就是拿筆的姿勢不對。”殷月離平淡道,轉身走到柳遙背後,牽住他的右手將桌上的毛筆拿了起來。

清冷的檀香味道充斥鼻間,柳遙忍不住渾身僵硬,就聽見耳邊柔聲道。

“手盡量放鬆,拇指自然向上,並中指勾住筆身。”

殷月離握著柳遙的手將毛筆浸入墨池,輕撚筆身,沾滿後舉到練字用的宣紙上麵,慢慢寫下一個「遙」字。

與柳遙先前胡亂寫成的字跡不同,如今在他眼前的字行雲流水,幾乎力透紙背。

甚至比柳遙臨摹的字帖還要工整秀麗。

柳遙回過頭,正看到殷月離的側臉,燭火搖曳,在他的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更襯得膚色白皙得仿佛透明。

柳遙看呆了,沒等回過神,就感覺右邊臉頰上傳來一陣溫熱,一隻手熟練解開他的衣帶,柳遙險些跳起來,什麽感想都沒有了,連忙按住自己的衣襟。

“我,我今天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柳遙話沒說完,就感覺屋裏溫度迅速降了下來。

陰影湧動,連同燭火的光亮也跟著黯淡了幾分。

“你昨天也說累了,怎麽今天又累了?”殷月離語氣淡淡,有種被打擾了興致的不悅。

帶著寒意的陰影爬到腳邊,柳遙嚇得魂兒都要飛了。

“真的累了,”柳遙思緒一片空白,“最近在學算賬寫字,時間總是不夠用,下月,不對,後天吧,邵管家說後天莊園最大的那個湯泉池就能修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

醴泉莊內的湯泉池很多,但因為年久失修,多數都已經不能使用了,柳遙說的湯泉池就位於莊園的最西側,四外有竹林和山石環繞。

尤其是下雪的時候,合著湯泉氤氳的水汽仿佛仙境一般,的確是個私下相處的好地方。

殷月離想了想,終於點頭,“行,那你這兩日好好休息,我們等後日再說。”

寒意散去,屋內燭火重新亮了起來,隻有一縷陰影悄悄爬上柳遙的手腕,分明沒有實體,卻偏偏帶了種古怪的涼意。

柳遙捏住袖口,渾身緊繃得厲害,隻感覺那團陰影一路向上蔓延,手腕,肩膀,直到後脊深處。

額角滲出了細細的冷汗,而他隻能拚命忍耐著,假裝什麽都沒有察覺。

半晌,那團陰影終於停下,依依不舍地縮回到黑暗。

“怎麽了?”殷月離目光關切。

“沒,沒事。”

柳遙打了個哆嗦,覺得不用等後日,他明天說什麽也要把裏正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