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止戈山上,寒風蕭瑟。

柳遙哆嗦著抬起淚水朦朧的雙眼,終於意識到此刻緊抱著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太丟臉了。

柳遙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他常年外出做工,自認也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小哥兒。除了膽子小了點,其他方麵都還算穩重。

可不知什麽緣故,偏偏他每一次丟臉的場景都是在這個人麵前,柳遙已經不敢去想自己在青年的心底裏究竟是何種形象了。

“那個,你誤會了,”好容易掙脫對方的懷抱,柳遙幹笑兩聲,勉強為自己辯解道,“我其實也不是那麽膽小的,隻是剛剛那人忽然尖叫起來,聲音太大,我被嚇了一跳。”

說到這個,柳遙才發現刑魏已經徹底不見了蹤影,甚至連聲音都聽不分明了。

半山腰處的山路還算平緩,中間隻有零星幾株樹木。即便跑得再快,也不該一點人影都看不見才對。

正在柳遙忍不住疑惑的時候,一隻瘦骨嶙峋的老鼠忽然從他的腳邊竄過,柳遙背後發涼,頓時驚叫一聲,想也不想便撲到旁邊青年的身上。

“不膽小,嗯?”殷月離平淡望著他,眼裏帶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

這還是柳遙第一次看到青年眼眸中顯出冷漠之外的情緒,瞬間有些看呆,緊接才忍不住開始臉紅。

“要我抱你上去嗎?”見他不說話,殷月離又接著問道。

語氣淡淡,仿佛隻是十分單純的詢問。

“不用!”柳遙連忙將對方鬆開,滿心崩潰,隻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山路另一邊。

刑魏瘋了似的朝山下狂奔,直到被石塊狠狠絆了下,才終於停住了腳步。

仿佛被冰水浸透一般,刑魏渾身上下都冷得厲害,抱緊手臂抬起頭,猛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跑到了山峰的另一邊。

樹叢茂密,光線昏暗。

刑魏環顧四周,忽然有些記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對了,他最近手頭有些緊,為了找九橋村裏正的堂叔借錢,特意從鄰村趕來了這邊,結果進了村裏才知道,堂叔天還沒亮就和人到山頂去了。

有關於止戈山的傳聞很多,刑魏對上山這件事其實是有些畏懼的,便打算幹脆先爬到半山腰附近,能等來就算。

若是等不到或者有什麽不對的話,他就馬上下山,然後……他便遇見了柳遙。

刑魏臉色慘白地打了個哆嗦,遇見柳遙後發生了什麽,他都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一雙血紅的眼睛,和那雙眼睛帶給他的深不見底的恐懼。

會死……

他必須得盡快下山,不然很可能會死在這個地方。

然而剛跑出兩步,刑魏便再次被腳底的石塊絆了一下。

腳踝傳來刺痛,刑魏心情暴躁,用力將石塊踢開。

“見鬼了,哪兒來這麽多石……”

不對,刑魏瞳孔一縮,借著樹叢裏透出的光線終於看清,絆住自己的並非是他以為的石塊,而是……死人的頭骨。

刑魏迅速環顧四周,呼吸瞬間凝滯,恐懼帶來的酥麻感一路竄到了頭頂。

原本的山路已經不見了蹤影,此時此刻,他正站在一個滿是人骨的巨大屍坑之中。

白森森的人骨鋪滿了整個深坑的底部,偶爾能看到生鏽染血的兵器和盔甲。

刑魏呆呆站在原地,幾乎連逃跑都忘記了,忽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一聲,兩聲,三聲。

腳步的主人距離他越來越近。

刑魏強忍著恐懼回過頭,就看到一名穿銀色染血盔甲的士兵走到他麵前,利落舉起了手中的長刀。

淒慘的尖叫聲霎時穿透樹林。

正準備邁上最後一級石階的柳遙忽然停住了腳步。

“你剛剛,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似乎是人的慘叫,柳遙不敢確定,下意識抓緊了身邊人的袖口。

殷月離沒有說話,隻順著他的視線看向了山下的方向。

“算,算了,我們還是先回院子裏吧。”柳遙對於自己的膽量還是十分有數的,止戈山上日常很少會有村民出現,尤其是山頂附近。

如今還留在這邊的,除了自己和青年之外,估計就隻剩下之前遇到的刑魏了。

而方才那慘叫也確實像是年輕男子的聲音,大致不差應該就是刑魏本人了。

也是看不出,這刑魏平日瞧著膽子極大,連城中主

簿家的姑娘都敢招惹,沒想到大白天裏居然也能被什麽東西嚇得失了分寸。

隻希望對方能長個教訓,以後都不要再跑來九橋村了。

望了眼頭頂明晃晃的日頭,柳遙心情放鬆了些,沒再去想剛才那聲慘叫,提著竹籃和殷月離一起進了山頂的宅院。

也不知是不是兩日沒有回來的緣故,看著滿院的白燈籠和紙錢,柳遙心底好像沒有那麽害怕了。

反而還有心思和青年討論,說能不能把燈籠塗成彩色的,這樣也能瞧著更熱鬧些。

殷月離的表情略微古怪,過了半晌才輕點了下頭,“你想塗,便塗吧。”

“真的,”柳遙眼睛頓時亮了,“我可不是開玩笑的,反正住了這麽多天都沒事,塗個燈籠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正好,顏料我都帶過來了,是舅舅他們之前做生意時剩下的,等會兒你也來幫我一起塗吧。”

看著眼前人一樣樣將紙筆取出,明顯早有準備的模樣,殷月離頓時無言以對。

柳遙行動力極強,說完便要開始動手。

他早看不慣院子裏這些白花花的東西了,又不是死人呆的地方,弄這麽多紙錢和白燈籠做什麽。

況且他自己久不上山也就算了,青年可是要暫住在這裏的,柳遙以己度人,覺得對方雖然沉默寡言,心裏大概也是有些害怕的。

從宅院後麵找來竹竿,將燈籠和屋頂上的白綢都挑了下來,又將地上的紙錢打掃幹淨,柳遙忙得熱火朝天,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將所有素白的燈籠都整齊擺在了地上。

因為來的比較匆忙,柳遙隻帶了四盒顏料,草綠,明黃,還有一深一淺兩個顏色比較接近的紅色。

“你會畫畫?”見柳遙用毛筆沾滿了顏料,青年有些疑惑地湊了過來。

“不會,”柳遙搖了搖頭,抬手在燈籠上畫了一朵祥雲的紋樣,“不過我之前在城裏的綢緞莊做過小工,店裏師傅有教過我普通布紋的畫法,簡單畫一畫還是沒問題的。”

說話的時候,柳遙已經將幾朵祥雲畫好,又在最外圈描了層金邊,好不好看先不說,瞧著倒是十分喜慶。

柳遙舉起燈籠滿意笑了下,放在旁邊後又去拿另一盞燈籠。

“就是可惜,我在店裏呆的時間不長,到現在也隻會畫些雲紋仙鶴紋什麽的。要是能在這上麵畫些花草就好了,掛在廊子上一定特別好看。”

花草……

殷月離思忖片刻,靠過去握住了柳遙拿筆的那隻手,微微用力,將幾種顏色調和在了一起。

“哎?”

因為對方的忽然靠近,柳遙的心下意識跳快了一拍,緊接便聞到一陣檀香。

那香氣並不似日常熏香的白檀,反而更像是某種祭祀常用的香燭味道,絲絲縷縷的甜,裏麵夾雜著少許輕微的涼意。

沒等柳遙再分辨清楚,殷月離已經握著他的右手,用新調出的深褐畫出了幾叢樹枝,之後用水洗淨,換上深紅與淺紅,不過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株盛放的花枝。

“這是梅花?”柳遙語氣驚喜,燈籠上的紅梅錯落有致,栩栩如生。

哪怕之前在城裏的時候,他也不曾見過如此好看的梅花圖。

“對。”殷月離鬆開他的右手,沒什麽波動地回道。

“真好看,”柳遙前後看了幾回,甚至都有點舍不得將這燈籠掛在屋簷上風吹日曬了,“哎,正好能者多勞,剩下幾盞燈籠你也一並畫了吧。”

“可是快到夜裏了。”青年抬頭望了望天色。

快到夜裏了。

柳遙一怔,也跟著看向外麵。

濃黑湧動,夾著詭譎的氣息,在半空裏不斷侵蝕蔓延。

他是早上才出門的,即便中間耽擱了片刻,也不該這麽快就天黑才對。

不過眼前的天色確實已經暗了,頭頂陰沉沉的。

仿佛隻是望著就能讓人忍不住心生畏懼。

“傍晚的山路很危險,”殷月離湊到他身邊道,“畫完這些燈籠,你今晚就隻能留宿在這裏了。”

留宿?

柳遙臉頰發燙,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他是對眼前人很有好感沒錯,也願意盡可能呆在對方的身邊。但他一個沒出閣的小哥兒,之前形勢所迫也就罷了。如今再隨隨便便與人整夜睡在一起,怎麽想都有些不太妥當。

“還是算了,我可以……”柳遙放下手中的毛筆,想說自己可以提著燈籠下山。

“太晚了,留下來吧。”

青年的聲音很輕,像被風拂動的琴弦,帶著種說不出的蠱惑,“等明日天亮了,我再送你下山。”

陰影徹底遮蔽住晴空。

柳遙思緒昏沉,過了許久,才聽見自己點了點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