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等到地上的燈籠畫得差不多了,柳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剛剛自己究竟都答應了什麽。

怎麽就,留下來了。

柳遙忍不住捂臉,想自己一定是被對方的美色迷暈了,才會頭昏腦漲,想也不想就點頭同意。

名聲之類的也就算了,畢竟他曾經做過山神祭品,早就沒什麽好名聲了,隻是舅母那邊該怎麽辦。

之前臨出門的時候,舅母還一臉促狹的暗示他在山上留宿也沒關係。

反正不是頭一回了,正好也學學隔壁村的小哥兒。

柳遙那時可是嚴辭拒絕過的,說自己絕對不會做這種沒品的事情,保證到時辰就下山,絕對不在山頂停留。

這會兒若是忽然不回去了,還不知道明天要被舅母他們怎麽笑話。

“那個……”

燈籠一盞盞畫完,遠處的天色也逐漸變暗,柳遙捏了捏衣擺,囁嚅著開口,“我要不,還是回去了吧,家裏人見我不回去,怕是要擔心了。”

入夜山路難走,但也不是完全不能走的,大不了拿把柴刀下山,再多加小心一點,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太嚴重的危險。

“畫好了。”殷月離沒有回他的話,而是將最後一盞燈籠舉到他麵前。

和之前的梅花不同,這一盞燈籠上畫的是春日楊柳,嫩綠的柳葉,纖弱的樹枝,生動得仿佛下一刻便能被風吹拂起來,帶來陣陣獨屬於草木的清香。

“好看。”柳遙接過燈籠,突然明白這應該是對方專門為自己畫的。

青年神色很淡,皮膚在微弱的光線下白得幾乎透明,坐在一堆剛畫好的燈籠裏麵,有種說不出的孤獨感。

絲絲縷縷的愧疚爬上心頭,讓柳遙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了。

“你剛才說什麽了?”倒是殷月離擦了擦手上的顏料,忽然問道。

望著對麵人一臉平靜的麵孔,柳遙咬咬牙,用力搖了下頭,“沒,就是天有些晚了,正好也畫得差不多了,我想問你要不要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罷了。

留宿就留宿,最多不過是被舅母他們打趣幾句,總好過將對方獨自留在這裏。

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柳遙便沒有再繼續猶豫,迅速收拾好了顏料和毛筆,又將畫好的燈籠都挪到了廊子裏麵,之後和青年一起回了內堂。

然而剛推開房門,柳遙便忍不住「咦」了一聲。

“不對,我給你留的鐵鍋和柴火怎麽好像都沒有動過,天這麽冷,你這幾天都吃什麽了。”

殷月離表情微怔,似乎卡住了一下,許久才開口道:“幹糧。”

柳遙更震驚了。

“幹糧,你是說之前的蔥餅,我走後差不多兩天,你居然就吃了幾張蔥餅!”

蔥餅是潘叔媳婦做的,用的並不是白麵,而是一種名叫菁麥的作物磨成的粗粉。

雖然菁麥本身價格低廉,易於保存,正適合在寒冷的地方種植生長,但卻口感幹澀,十分難以消化。

除了出門遠行或者生活極度困難的時候,根本沒有哪個村民會將這種粗粉當成日常的全部主食。

柳遙忽然慶幸,多虧今晚自己留下來了。

不然還不知道對方是怎麽度過這幾日的。

“行了,剩下的蔥餅你不能再吃了,我今天帶了新蒸的饅頭,裏麵摻了白麵的,等下可以和菜一起吃。”

除了饅頭之外,柳遙還額外熱了早上剛做的燉土豆和炒雞蛋。

因為東西都是現成,所以沒花多少工夫就弄好了晚飯。

隻是晚飯……柳遙疑惑了一瞬,總覺得今天似乎少了些什麽。

吃過晚飯無事可做,趁著外麵還有一點光亮,柳遙幹脆將畫好的燈籠都掛在了遊廊上,又去宅院最深處幾間屋子裏尋來目前能用的東西。

桌椅,屏風,置物架,最驚喜的是柳遙終於又找到了兩床幹淨的被褥,想來今晚應該是不用再與青年擠在一起了。

盯著柳遙將被褥小心鋪在屋內,殷月離坐在新搬來的木桌邊上,蹙著眉,露出些許不滿的表情。

“這些被褥我都已經檢查過了,應該是沒用過的,”誤以為對方是擔心被褥幹淨與否的問題,柳遙笑著解釋,“你要是介意的話,可以睡之前那個,我來睡這個。”

殷月離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麽,轉而去打量旁邊雕著鬆枝白鶴的屏風。

也不知是不是柳遙自己的錯覺,他總感覺今天的黃昏似乎長得有些過分,明明忙了許多事情,卻直到他將屋子裏裏外外都打掃了一遍,外麵的天色才終於徹底變暗。

柳遙奇怪地抓了抓頭發,百思不得其解,隻能帶著疑問整理好被褥,招呼已經洗漱過的青年一起睡下。

“來來,今天睡早一點,明日我還要快些下山去,免得舅舅和舅母擔心。”

擔心什麽倒是其次,柳遙是根據之前的經驗,知道這裏每晚都會有陰兵路過。雖然不會傷人,但也難免有些恐怖。

按照柳遙的想法,隻要他能完全睡熟了,就不會注意陰兵的到來,自然也就不會感覺到害怕了。

可惜沒過多久,柳遙就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還沒等他徹底睡熟,門外便再次傳來各種兵器碰撞的聲音。

四周溫度驟降,柳遙顫巍巍睜開眼,望向離自己有一段距離的被褥。

“你,你睡著了嗎?”

“害怕?”殷月離轉頭問。

“沒,”柳遙揪住被角,連忙否認,“都已經見過幾次了,早就習慣了,有什麽可……”

沒等他說完,門外忽然傳來嘭的一聲巨響。因為有木桌擋著,房門並沒有完全撞開,隻是被推開了一道裂縫。

某種暗紅的**順著房門的縫隙淌了進來,散發出陣陣腐爛的氣息。

血,有血流進來了!

柳遙的眼睛一下子瞪圓,所有沒說完的話都被噎在了喉嚨裏麵。

嘭嘭嘭,又是一陣連續的撞門聲響。

房門的縫隙逐漸變大,突然有什麽人湊了過來,睜著血色的眼眸,一瞬不瞬注視著昏暗的室內。

無法形容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眼瞳死寂,皮膚皸裂,細細密密的深紅血絲纏在眼白上麵,忽的與柳遙四目相對。

柳遙嚇得臉色發白,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撲到了青年的身邊,兩手緊緊抓住對方的衣袖。

“它是不是要闖進來了,我們用椅子擋一擋吧,或者從後麵窗戶逃出去,現在逃的話應該還來得及!”柳遙語無倫次。

柳遙忍不住心急,向屋裏滲血水這種情況是之前從來都沒有過的,眼下馬上逃走確實還來得及。

隻是逃走之後呢。

外麵會不會有更多的陰兵,柳遙不清楚他們逃到什麽地方去才算是真正安全的。

“沒事,”殷月離起身拍了拍他,“它進不來。”

“真,真的?”

“是真的。”殷月離輕聲道。

像是應和著對方的回答,外麵的撞門聲忽然煙消雲散,連同地上的那一大灘鮮血。

仿佛之前種種都隻是柳遙自己的錯覺。

“它走了。”殷月離低頭看了眼自己懷裏的人。

少年雙目緊閉,手裏還死死攥著他的衣袖,好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動物。

“走了?”柳遙不敢相信。

“對,如果害怕,你可以睡在我這邊。”殷月離語氣平淡。

柳遙小心翼翼抬起頭,確認外麵那雙眼睛的主人的確已經離開了,終於舒了口氣。

“不用了,”柳遙臉頰發燙,連忙鬆手,“我其實也沒那麽害……”

「怕」字還沒有說完,門外忽然傳來嘭的一聲響,柳遙想也不想便用力抱緊了身邊人,回頭卻發現似乎是風吹動門板的聲音。

柳遙麵無表情,許久,終於放棄掙紮。

柳遙:“雖然我不害怕,但我想你應該是有一點害怕的,所以我還是陪你睡在這邊吧。”

殷月離側過身,在黑暗中輕輕彎起了唇角,“好。”

八爪魚一樣抱著對方睡了整夜,柳遙起來已經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第二天迅速收拾好東西,逃也似的離開了山上。

剛進到舅舅家的院子裏,就瞧見舅母馮雯一臉意味深長地望著自己。

不等對方的調侃,柳遙強忍著臉紅,先一步開口道:“我已經想好了,但到底不好自己去說。那個,舅母如果有空閑的話,能幫我去探一探他的口風嗎?”

馮雯先是疑惑,隨即聽懂他話裏的含義,頓時大喜過望。

“哎呦,你終於想通了。”

馮雯笑眯眯將柳遙拉到身前,拍了拍他的手背,“我早說了,這有什麽可害羞的,舅母今天就幫你去問問,看他願不願意和你定親。如果兩頭都同意的話,就先去裏正那邊過了明路,趕緊定下來,免得你阿爹又暗地裏給你尋個什麽亂七八糟的人。”

柳遙點點頭,心跳加快了些。

雖然有些倉促,但眼下正是關鍵時候。

大概怕自己直接鬧起來,阿爹此刻並不敢將收了梁木匠彩禮的事宣揚出去,隻要能搶在阿爹前麵,先一步將婚事落到實處,那無論對方有什麽打算到最後也隻能落空了。

就是私定終身的名聲不大好聽。

柳遙暗自憂心,也不知那人能不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