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無盡海·十二

謝識微怔,偏頭看他:“什麽?”

宋魘眸色晦暗,仿佛陷入癔症之中:“如果比他還痛呢?阿識會隻看著我嗎?”

謝識眉頭緩緩擰起,他看著宋魘,宋魘也抬眸看著他,眨也不眨的,透著股執拗勁,非要得到一個答案。

半晌,還是謝識先歎了一口氣,曲起兩根手指,在宋魘的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

輕微的疼意將他從癔想中拉回。

宋魘漂亮的眼睛一點點紅了,濕潤的霧氣凝結眸中,欲落不落的樣子可憐極了,好像別人對他做了多壞的事。

謝識懷疑地看看自己的手,他剛彈得也不重呀?

“……阿識。”宋魘含著鼻音,委委屈屈地喚。

“你想什麽呢?”謝識無奈道:“痛有什麽好比的?”

宋魘眼睫半垂,眼眶裏的淚水沁出來一點,卻又很快溶於海水中,隻有濃重的鼻音證明著他的難過:“自從來到這裏,阿識就一直看他。”

“……有嗎?”

宋魘抬眸,埋怨地看他一眼。

眼尾帶著濕潤的紅意,登時把謝識的心髒看得軟成一灘。

他昏頭漲腦,理智瞬間離家出走,隻能順著宋魘的話說下去:“……是我不好,那我不看他了?”

宋魘這才濕漉漉地嗯了一聲。

謝識盯著他泛紅的臉看了半晌。

“阿識,怎麽了?”宋魘粉色的眼睛被淚水洗得清透,在彌留之塚殘存的魂光照映下,像極了兩顆剔透的粉色晶石。

“你……身上有什麽地方在痛嗎?”想了許久,謝識還是問出了這句話。

宋魘先是一怔,隨後柔柔笑開,黏糊地掛在謝識肩上,像隻溫順又黏人的貓。

“阿識在擔心我嗎?”他問。

謝識很誠實點頭。

宋魘歪歪腦袋,愉悅地眯起眼睛,將手遞到謝識麵前,輕聲說:“阿識吹吹就不疼了。”

他的手也是極漂亮的,纖細瑩潤,指如蔥根,光滑圓潤的指甲透出淡淡的肉粉色。

謝識盯著宋魘的手看了一會兒,隨後抬眸看他,有點無奈地問:“逗我很好玩兒嗎?”

宋魘搖頭,但因為他的頭抵在謝識肩上,這麽輕輕蹭著,倒是多出幾分撒嬌的意思:“……沒有逗。”

好吧好吧,你說沒有,那就是沒有吧。

謝識抓住宋魘遞過來的那隻手,輕輕吹了兩下,吹完問他:“現在好了?”

溫熱的氣流拂在手上,像一根輕柔的羽毛撩過。

宋魘滿意地嗯了一聲,隨後收回手攏進寬大的袖中,以此掩蓋自己因為興奮,而不斷顫抖**的手指。

“行了,回去吧。”謝識說:“看看……”

他本想說看看鮫皇的情況,不過又一想,宋魘似乎不太喜歡鮫皇。

嘴裏的話轉了轉,改成:“看看海殿發生了何事。”

宋魘這回總算沒有再鬧騰,乖乖地點點頭,跟上謝識,往海殿遊去。

*

海殿,藥池中。

這是主殿內的一處偏房,不大,四周的牆壁上同樣鑲滿閃爍的寶石。

明明是深海之底,可奇怪的是,在中央竟還有一方黑色的水池,隨著鮫人進入房間的動靜而微微波動。

紅霞架著洛九歌,將他緩緩放進一片漆黑的藥池中。

洛九歌昏昏沉沉,在被放入藥池中時便醒了過來。

他躲開了紅霞的攙扶,兩條蒼白有力的手臂,撐著池邊,慢慢滑入池中。

“王……”紅霞目露擔憂。

洛九歌抬起一隻手,示意自己沒事。

“多謝你,紅霞。”他輕聲道。

“王,你應該回到觀世鏡內調養。”漣葉說道:“藥池的藥性已經很低了。”

“觀世鏡已經快撐不住了。”洛九歌低低道:“它的力量不能再浪費在我身上。”

“王,時間不多了。”紅霞說道:“我們必須盡快封印黑沼。”

洛九歌點頭:“我知道。”

要封印黑沼,隻有謝識才能做到。

可謝識昨日在大殿上懵懂的樣子,又實在不像能夠封印黑沼。

漣葉忍不住問道:“王,我見謝識大人隻有金丹期修為,真的會是預言中的神明嗎?”

不怪他會有這樣的疑問,鮫人一族,等神降世已經等了千年。

本以為謝識來了,他們就能徹底擺脫這樣的困境。

可誰也沒想到,預言中的神明隻有金丹期修為。

他們難以自製地感到懷疑、惶恐。

“漣葉!”不等洛九歌發話,紅霞先厲聲斥道:“慎言!”

他收到紅霞警告的視線,忙閉嘴不言,又偷偷去瞧洛九歌的臉色。

洛九歌臉色蒼白,白到近乎透明,被漆黑池麵映著,臉上甚至泛出不健康的青色。

水紋反射的波光落在他的眼下,仿佛一條無形的淚痕。

他垂眸,看著漆黑水麵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觀世鏡從不說謊。”他低聲道。

“……可謝識大人似乎什麽都不知道。”漣葉頓了許久,還是小聲地問道:“他真的能救我們嗎?”

“還沒說夠?”紅霞瞪他一眼:“說這些喪氣話做什麽?沒見王現在難受嗎?”

漣葉抿著唇,將後麵的話吞了回去。

反正,無論如何,他都會守好彌留之塚,

……哪怕,是付出他的生命。

*

回到海殿後,謝識沒有見到洛九歌,反倒是見到了洛九歌身邊那隻叫漣葉的綠尾鮫人。

漣葉說洛九歌正在療傷,不方便見人。

謝識隻好點點頭,離開了大殿。

又是那條長長的壁畫走廊。

他今日有些不想看這壁畫上方的內容,便埋著頭,沉默不語地往前走。

在長廊盡頭的拐角處,他似有所感,回頭看去——

漣葉站在盡頭,隔著壁畫走廊,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大殿門口投下一大片厚重的陰影,將漣葉籠罩。

謝識覺得這片濃厚的陰影,竟有幾分像是方才看見的,鋪天蓋地、張牙舞爪侵略來襲的黑沼。

漣葉攏在昏暗中,暗綠的眼睛裏卻閃著一點晶亮。

就這麽沉沉地、直直地看著他。

謝識發現漣葉的眼神似乎有些迷茫而空洞。

可這種迷茫而空洞的眼神,又夾雜著某種希冀。

謝識心裏很不是滋味。

原本他隻覺得一切都荒謬至極。

他隻是一個前來小世界做任務的任務者,修為不過金丹期,這個世界怎麽會和他有關聯。

鮫人一族的命運怎麽會牽係在他身上。

也是因為他是紅娘局的任務者,謝識看著即將小世界裏即將覆滅的鮫人族,有著來自上位者的憐憫,卻並無悲痛。

直到他看見彌留之塚。

看見無數鮫人亡魂,即便是身死,也在苦苦守著這方海域,這片家園。

那一方不知真假的預言,是一根不朽的脊骨,支撐他們渡過上千年孤寂而絕望的歲月。

謝識突然為此感到難過。

他回到房間,做在寒玉**,靜靜思考著。

“阿識,在想什麽?”宋魘靠在他身邊,輕輕問。

謝識轉頭看他。

他們被洛九歌,強行通過空間縫隙,帶到鮫人海域中來。

如今黑沼頻頻異動,觀世鏡式微。

若是不幫助鮫人徹底封印黑沼,恐怕他們兩人都會交代在這裏。

可這隻魅魔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慌亂過,不怕死似的。

……他好像確實不怕死,謝識想起了宋魘在原文中的結果。

自殺未果,反被套上枷鎖。

謝識心頭一動,忽然問:“你會救嗎?”

他問的沒頭沒腦,不明不白,但宋魘卻理解他的意思,微微笑道:“鮫人一族,死就死了,與我何幹?”

謝識倒並不意外這個回答。

宋魘最厭惡被掌控、被束縛。

若是別人將他當做救世主,他最有可能做的,恐怕是先將這些人殺掉,好叫別人看看,他絕不可能被任何人的性命所牽絆。

當然,前提是,如果他真的能殺掉的話。

謝識摸摸他的腦袋,探口氣,不說話了。

隻是宋魘是宋魘,他是他。

宋魘捉謝識的手,放進掌心裏。

謝識比了比,發現自己的手竟比宋魘要小上那麽一圈,雖說也是纖細修長,卻總覺得不及宋魘那雙手漂亮。

宋魘自然是覺得,謝識渾身上下哪哪兒都好,無一處他不喜歡的。

他撥弄著謝識的手指,按著他柔軟的指腹,隨後扣進指縫間,掌心相貼,汲取著另一人身上的溫度。

“那阿識想救嗎?”宋魘輕聲問。

謝識垂下眸。

漆黑纖長的睫毛,遮住了那雙向來溫暖的淺褐色眼睛,投下一片霧蒙蒙的陰影。

這是虛假的世界,是紙片人的世界。

他就算不救,也沒有任何影響。

鮫皇願意將觀世鏡給他,他隻需要拿到觀世鏡,問出琉璃心的下落,再由紅娘局重啟這個世界,一樣可以完成任務。

但謝識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小聲道:“想。”

宋魘垂下眼睫:“我明白了。”

“你不覺得這些事本於我無關嗎?”謝識問他,眼睛睜得溜圓,落進一點夜明珠溫潤的光芒。

宋魘一笑:“阿識若覺得有關,那便有關。”

“我怎麽覺得你在哄我?”

“沒有。”宋魘搖頭,睫羽微顫,低道:“隻是覺得,你做什麽都好,做什麽都可以。”

他都依的。

謝識沒能辯得這句話下的言外之意,隻當宋魘是真的哄他開心。

他長長得歎出一口氣,可現如今,根本不是他想不想救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救。

他問宋魘也沒用。

無非就是把一個人的糾結變成兩個人的糾結。

徒增煩擾。

謝識甩甩頭,收住話題,朝宋魘笑道:“算了,不想了,接著睡覺吧。”

方才是半夜中驚醒,這會兒不過才醜時。

時間還早著,還能睡上一會兒。

宋魘點頭,兩人翻身上床。

隻是謝識腦子裏清醒無比,躺上床卻沒有絲毫睡意。

他閉上眼睛假寐,方才來不及思索的夢,便一點點回到腦海中。

謝識眉頭微皺,已經過了這麽一會兒了,夢裏具體發生了什麽,他大多都記不得了。

他隻記得,最後驚醒時分,那一隻劃向他藍色利爪。

藍色利爪……

這種顏色和形狀的手,謝識隻在洛九歌身上見到過。

難道是他被洛九歌的話影響得太深了麽。

竟連做夢都夢到他?

他記得他似乎還夢見了……一雙粉色的眼眸。

謝識頗感疲憊地捏捏眉心,難道是這一魚一魔,在他的夢裏也不對付起來了嗎?

“阿識,睡不著嗎?”宋魘在他耳邊輕聲問。

“有點。”謝識說道。

寒玉床冰冷,宋魘又畏寒,一上床就黏他黏得緊,謝識稍微一動,就能被身邊人感受到。

他以為自己將宋魘弄醒了,有些歉意地問:“抱歉,是我把你吵醒了?”

宋魘沒應,轉過身,將謝識攬進懷裏,輕拍著他的背:“睡吧。”

熟悉的幽香一點點鑽進謝識的鼻腔,好似有什麽魔力般,謝識真的在這句話下,感到了一絲困意,慢慢合上雙眼,睡著了。

這次夢鄉黑甜,一夜無夢。

*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

謝識睡得不安穩,很早便醒了,腦子還有些混沌。

迷迷瞪瞪中,他聽見宋魘說了句什麽話,神經一震,睡意瞬間散了大半。

“什麽?”他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驚詫問道。

“漣葉死了。”宋魘說道:“鮫人族正在彌留之塚,舉行他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