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無盡海·十一
“什麽神山祭祀，完全就是草菅人命嘛！”謝識氣喘籲籲，但還是一刻不停地吐槽道：“要不是我們裝成祭祀少女，還真差點不能殺了那個假山神。”
清晨的陽光，讓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
連靈魂深處的冷意，都被驅散了幾分。
“仙人，您又救了我。”一旁的宋魘慢慢朝謝識看了過去，柔若無骨的兩隻手從後方攀上謝識的肩膀，一點點往胸膛上摸去。他趴在謝識身上，貼在謝識耳邊低語：“我無以為報，隻能……”
謝識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耳朵和臉瞬間充血通紅，連忙一骨碌坐起來，打斷他道：“不用！”
夢中的宋魘，與現實中的宋魘似乎有所不同。
那雙漂亮的粉色眼睛，雖然笑著，可眼底深處又是冷漠而警覺的。
不是沒有人在宋魘身上玩過英雄救美的戲碼。
可說到底，那些人所作的一切，不過都隻是為了得到他這副皮囊罷了。
宋魘清楚，夢裏的謝識也清楚。
他當沒看到宋魘眼裏的冷漠，將他搭在自己身上的兩隻手捉住，然後輕輕地放回宋魘懷裏，摸摸他的頭說：“想救你就救你啦，不需要你回報什麽。”
宋魘睫羽微顫，粉色眼眸化開一瞬，卻又很快凝在一起。
他輕輕道：“多謝仙人。”
謝識也不在意他次次都不信自己的話。
心防高是好事，免得被人騙。
“……裏頭真的是鮫人族的王嗎？”
謝識剛打算叫宋魘離開，便聽見遠處原來這樣一句話。
他眉頭一皺，耳朵微動，站起來朝群山之外看去。
斷斷續續地話語傳入他的耳中。
“當然了，這可是流仙宗進貢給酈國皇帝的。”
“流仙宗可是仙門，為何要進貢鮫人給皇帝？”
“據說是因為流仙宗主修煉殺戮道，皇帝每年都會將牢獄犯人送給流仙宗主。”
“原來如此……”
什麽東西。
謝識擰緊眉頭，流仙宗一介名門正派，何時竟有修煉殺戮道的人了？
鮫皇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對……不對……
設定怎麽又變了？
“仙人，怎麽了？”宋魘見他神色凝重，不由緊張問道。
山巒重重疊疊，雪山皚皚，謝識望向盡頭，說道：“鮫皇被捕，我要過去看看。”
宋魘聞言，連忙抓緊謝識的衣袖：“我同仙人一起去！”
雪山荒涼，了無生機。
宋魘生得貌美，卻又手無縛雞之力。
若是遇到什麽心懷不軌之人，恐怕是難以逃脫。
“不會丟下你的。”謝識捏捏他的手。
隨後，他將宋魘打橫抱起，宋魘則乖順地伸出雙臂，圈住謝識的脖頸，老老實實地窩進他的懷裏。
謝識足尖一點，輕盈地朝群山外飛去。
遠方是一片稀疏地樹林，一個運輸車隊正緩慢地行走在叢林間。
突然，樹葉無風而動，發出颯颯的聲響。
車隊首領敏銳地抬起頭，揮手讓車隊停下。
他著一身厚重戎裝，腰佩長刀，見狀拔出長刀擋在身前，厲聲喝道：“什麽人？！”
一個少年自林中走出，著一席青衫，幾乎與身後的樹林融為一體。
他的身邊跟著一名極其漂亮的粉衣男人，眼睛的顏色竟也是粉的。
首領察覺到不對勁，警惕地問：“你們是誰？！想要……”做什麽？
話還未落，就見少年指尖一動，車隊所有人便齊齊暈倒。
謝識走到車隊運輸的板車邊，上麵放著一個巨大的木桶。
他揮手將木桶蓋掀開，一個凶狠的銀發人魚，張著尖牙，伸出利爪，猛地朝他的臉抓來——
嗚——
熟悉的鳴叫聲自耳畔響起，謝識猛地睜開雙眼，翻身坐起。
夢境還未完全褪去，震顫不已的海水就將他強行拉回了現實。
地麵震**，牆壁上映出的水紋扭曲交纏。
遠遠地傳來紅霞嘹亮到似乎能穿破耳膜的喊聲：“黑沼異動——所有鮫人前往彌留之塚——”
黑沼重新活躍了？
一切太過突然，謝識來不及多想，一邊翻身下床，一邊對宋魘囑咐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出去看看怎麽回事。”
隻是他的衣袖被宋魘捉住了：“我想同阿識一起去。”
謝識一怔，鳴叫聲愈發淒厲急促，來不及推拒，他點點頭，帶上宋魘一起跟了出去。
海殿之外，各色鮫人魚尾繃緊，飛速朝前遊去。
謝識一路跟著他們來到了彌留之塚。
彌留之塚，比壁畫上看見的更加宏偉壯觀。
一道寬大的海溝，從盡頭延伸至盡頭，劃出兩個涇渭分明的區域。
往前，黑沼幾乎鋪天蓋地，猙獰扭曲，冒著咕嚕咕嚕的小泡，宛如沸騰。
往後，是一片……根本望不到邊界的墓地。
謝識站在高台之上，舉目四望。
以他為圓心，無數個冰棺沉默無聲地立在下方，一排一排，一圈一圈，一直到海邊盡頭，仍未停止。
觸目驚心。
冰棺之中，隱隱可以看見鮫人的屍骨。
遖鳯獨傢
有些尚能辨出精致容貌，而有些，已經化成了累累白骨。
它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守在此處，不見光明，不見來路。
隻是為了守住鮫人海域。
……剩下的鮫人已經不多了。
謝識粗略看了看，聚集在彌留之塚的鮫人，不過百數。
他們看見謝識的到來後，紛紛朝他投來充滿希冀的目光。
這目光像是一塊塊石頭，累在謝識身上。
他踟躕片刻，而後才邁開步子，走到了高台邊緣的洛九歌身旁。
“你醒了。”洛九歌輕輕道。
“這是怎麽回事？”謝識問道。
洛九歌回答：“這麽多年，黑沼從來都沒有安分過。它會趁觀世鏡虛弱之際，試圖突破觀世鏡桎梏。每當此時，我族便會請願亡靈，以亡魂願力輔助觀世鏡，重新鎮壓黑沼。”
謝識沉默一下，忍不住問道：“你真的覺得觀世鏡預言的是我？”
洛九歌轉頭看他，幽藍的瞳孔映出謝識充滿迷茫和焦慮的臉龐：“觀世鏡不會說謊。”
他說。
“可……”
謝識還想再說些什麽，但突然之間，黑沼如同洶湧的浪潮般，朝彌留之塚凶猛襲來。
洛九歌神色一凝，銀藍長尾一甩，飛身至彌留之塚前。
尖利的藍色手掌合攏，淺藍色的靈氣，化作數個光點，從他掌心之中，一點點散開。
隨後，他薄唇輕啟，一連串似咒語般的吟唱，自嘴裏呢喃訴出。
嚓——
離他最近的冰棺，仿佛是被燭火點亮的燈盞，驟然亮起幽幽藍光。
冰棺之上，一道半透明的藍色魂靈出現，魂靈雙手合十，源源不斷地魂力自他身上溢出。
彌留之塚所有的鮫人，效仿著洛九歌的動作，雙掌合攏，吟唱著詭魅的咒語。
一聲一聲，**漾在冰冷的水波之中，隨後水波朝四處散去，詭魅而哀婉響徹在整個彌留之塚！
霎時，冰棺由內而外，一圈圈迅速被點亮。
一隻隻鮫人亡靈，浮現在冰棺之間，瑩藍的願力不斷從他們身上湧出，最後在上空之中，匯成一道巨大的洪流——
謝識猛地睜大眼睛，瞳孔一縮。
半空中浮現出了一道半人高的水鏡，瑩藍的願力流，輕輕地，緩緩地，一點點注入到水鏡之中，讓水鏡也呈現出一種正在發光的藍色。
那是……觀世鏡？！
觀世鏡明明就在眼前，可謝識卻被眼前這一幕深深震撼，難以冒出任何掠奪觀世鏡的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願力流慢慢消散，最後隻餘下一個小尾巴。
而此時，滔天的黑沼也已經逼近。
觀世鏡渾身一震，隨後張開一道半透明的淡藍色結界，將整個鮫人海域團團籠罩。
“轟隆——”
黑沼撞在結界上，發出巨大而難聽的聲響，隨後，它發出嘰的一聲淒厲慘叫。
它又嚐試了幾次衝撞結界，張牙舞爪，氣急敗壞似的。
觀世鏡的結界承受著它一次又一次衝擊，謝識恍惚中，好像聽見了一聲細細的抽泣。
像是從觀世鏡身上傳來。
他疑惑的朝觀世鏡看去，可觀世鏡隻是靜靜地懸浮在半空。
慢慢地，觀世鏡的結界變得黯淡，而黑沼也像是終於累了。
它偃旗息鼓，一點點退回到海溝之後，回到原來的位置。
而觀世鏡，也終於撐不住了。
淡藍色的結界徹底散開，它緩緩地消失在半空中。
鮫人一族，請願成功。
但顯然，觀世鏡已到強弩之末。
即便是請願，也無法支撐太久了。
洛九歌臉色蒼白，也快燈枯油盡，回到高台上，他身上的血腥味又重起來了。
謝識忍不住向前一步，關心道：“你還好嗎？”
洛九歌轉頭看他，淡淡一笑：“我沒事——”
他話音未落，就突然栽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口鮮血。
謝識一驚，而紅霞和漣葉比他的動作還快，一步上前，支撐住洛九歌，焦急地喚：“王！”
洛九歌已經暈了過去，臉色白得近乎透明，銀色的睫羽安靜地垂著，遮住了那雙向來幽深的眼瞳。
紅霞亂到慌神，隻匆匆和謝識打了聲招呼，便帶著洛九歌回到了海殿內。
謝識目露憂心，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
“阿識。”宋魘喚他。
“嗯？”謝識回神，應他一聲。
“如果……”宋魘伏在謝識肩頭，眼眸低垂，指尖撩起謝識垂落的一縷黑發，低聲問道：“如果我也像他這麽疼，阿識就會看著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