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無盡海·十三
鮫人海域,彌留之塚。
高台之上,放著一座冰棺,綠尾鮫人躺在棺中,雙眼緊閉,麵容灰白,泛著不正常的青黑色。
洛九歌站在冰棺之前,頭顱低垂,神情莊嚴。
謝識趕來就看見這一幕。
數百隻鮫人圍在冰棺周圍,見他過來後,紛紛後退,為謝識留出一條可供通行的通道。
他們目光中的重量更加沉重。
謝識撐著這些如有實質的目光,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到洛九歌身後。
死亡,尤其是鮫人一族的死亡,總是沉重而肅穆。
生命的延續,或者說種族的延續,就像是被數根麻草擰成一大股的繩索。
這根繩索無限期地延向遠方,生命便無限期地延續下去。
可鮫人族的生命繩索,已經快要斷絕了。
隻剩下細細的一小搓,艱難地緊繃著,遲遲不肯斷去。
對於這個快瀕臨滅絕的種族來說,逝去一名族人,垂垂危矣的繩索便又斷開一分。
崩斷的聲音令他們神經緊張,好像是徹底歸於永夜的倒計時。
這樣沉重的時刻,謝識走進了,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是洛九歌先開的口,他輕輕說:“昨夜黑沼再次來犯,他以身為祭,擋了回去。”
“他……”謝識嗓子艱澀,好半天才繼續道:“為何沒有鳴報?”
“鮫人海域被囚,這裏的靈氣早就消耗殆盡。”洛九歌垂眸看著棺中的漣葉,輕輕說:“我族子民,修為難以精進,卻又要抵抗黑沼。在沒有彌留之塚前,我族每天都因黑沼死傷慘重,那段時間,鮫人海域的海水都是紅的。直到有一天,我們在一本古書中,發現了一個邪術——”
謝識低頭,看著黑沼之前,這方沒有盡頭的墳塚。
心頭顫動,仿佛突然明白什麽。
“彌留之塚的固魂陣,實則是鎖魂陣。”洛九歌道:“鮫人祭靈,亡魂生怨。鎖魂陣抽取亡靈怨氣,才能製造出抵擋黑沼的結界。”
謝識便懂了。
彌留之塚,消耗的不是願力,而是……怨力。
隻不過到底是願,還是怨,對鮫人一族來說,已經分不清楚。
所以他們的怨氣,才會呈現出一種溫和而瑰麗的狀態。
怪不得洛九歌會這樣虛弱。
鮫皇請怨,怨氣反噬,彌留之塚千千萬萬鮫人亡魂,全落在他一人身上,啃噬著他的溫度與生命。
可洛九歌的目光仍然平靜而溫和。
“黑沼日漸猖獗,鎖魂陣的願力已然不夠。”他的手指攀上冰棺邊緣,抓得很緊,似乎極想要抓住什麽,可他最後還是驟然一鬆,手臂垂落。
洛九歌昨日請願,已是耗損了大量心力,若再請一次,恐怕真要沒命了。
所以漣葉才選擇不鳴報,而是祭身獻靈,鞏固鎖魂陣。
謝識陷入沉默,洛九歌也不再言語,他雙手交疊,以右手手背貼於額頭。
隨後,他身後所有的鮫人,都紛紛效仿。
這大概是鮫人族的某種送葬禮儀。
謝識也照做了。
宋魘麵無表情,卻也雙手交疊,貼於額頭。
“雩——”
鮫皇微微彎腰,啟唇發出一聲長長的嗚鳴。
隨後,所有的鮫人都彎下腰,發出同樣的長鳴。
謝識從來都沒有聽過這樣震撼的聲音,空靈縹緲,哀婉淒絕,一層一層壘在一起,仿佛能將人的靈魂穿透。
他不知不覺間時間模糊,知道宋魘微涼的指尖,點上他的眼皮。
謝識一眨眼,滾燙的淚珠滾落,迅速融於海水。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鍾,又或許是一個時辰。
極具穿透力的鳴喊才結束,洛九歌直起腰,放下雙手。
他看向冰棺中緊閉雙眼的漣葉,冰涼的手心按上他的額頭,一道銀藍色的複雜紋絡浮現在漣葉的額上。
接著,漣葉的雙眼猛地睜開,幽綠的雙眼閃過細碎的流光。
“吾集全族之願賜福於你。”洛九歌低聲訴說:“你的靈魂不墜深淵,不落亡地。”
“——你將長眠此地,不得安息。”
這不知道是賜福還是詛咒。
謝識發現漣葉身上的氣息,發生了某種很奇妙的轉變。
他好像與整個彌留之塚的氣息,慢慢融為一體。
身上既不見生機,也不見死氣。
洛九歌抬起手,棺蓋慢慢合攏,冰棺一點點升起,直立,隨後落入彌留之塚的中心。
重量濺起泥濘,濕潤的泥土在水中炸開,呈現數朵蘑菇雲的形狀。
冰棺穩穩地立在彌留之塚中,一道半透明的瑩藍魂魄,慢慢浮現在冰棺之上。
那是漣葉的亡魂。
漣葉麵向黑沼,發出一聲響亮的、帶著警告的咆哮。
黑沼惱怒地沸騰翻湧,卻又在鮫族將領的威脅下,偃旗息鼓,不敢動彈。
漣葉的亡魂轉向洛九歌,雙手交叉,貼向胸膛,確實彎腰朝謝識行了一禮。
隨後,光影崩散。
漣葉的身影徹底模糊在海水中。
除了洛九歌,謝識身邊所有的鮫人,都紛紛彎下腰,朝他行禮。
漣葉的死給了他們太大的打擊。
鮫人們……已經等不起了。
他們十分迫切地,希望預言中的神可以來拯救他們,將他們救出這方牢籠。
謝識嗓子又哽又痛,張了張嘴,卻難以發出一個音節。
似乎隻要發出一點聲音,就會破壞現在,充滿著絕望與希冀的場景。
“紅霞。”洛九歌輕輕喚道。
“是。”紅霞躬身應道。
“從今以後,你便是我族將領,鎮守於此。”
紅霞似漣葉那般,彎腰行禮:“紅霞領命。”
洛九歌沉默著,朝海殿遊去。
鮫人四散而去,隻餘一位紅色的鮫人,守在千千萬萬座孤塚之中。
*
謝識抿著唇,跟上洛九歌。
一路跟到了主殿外的走廊。
“小識?”洛九歌麵白如紙,溫柔地看向他。
漣葉入葬的場景久久徘徊在謝識腦海裏,他沉默了很久才問:“你們真的相信我可以封印觀世鏡?”
“鮫人一族,不是沒有人嚐試過自行封印黑沼。”洛九歌看向鮮豔壁畫上的青衣少年,輕聲道:“死傷無數,卻無一人成功。”
相信預言,已經成了他們唯一的出路。
“你呢?”
“我也嚐試過。”洛九歌道:“可我無法承受觀世鏡的力量,這上千年間,我試過不下百次,每次都以失敗而終。”
“你既然能出海,為何不向燭夜求救?”
“觀世鏡不許。”
謝識驚訝:“為何?”
洛九歌搖頭:“觀世鏡沒說,我猜測是黑沼擁有某種能汙染人心的能力,所以它警告說不能引任何大能前來,否則整個修仙界都會招至大禍。”
說完,他看了一眼宋魘。
“汙染人心?”謝識眉頭擰得更緊。
“我族受觀世鏡庇佑,所以暫時不受影響。可若是外人前來,黑沼極有可能會從空間縫隙中,伺機侵蝕。”
“可為何我們沒有?”謝識問道。
洛九歌失笑,卻不言語。
謝識卻突然明白了他這個笑的含義。
——因為他是神啊。
黑沼不能侵蝕他。
“你們為什麽總覺得我是神?”謝識忍不住道:“沒準觀世鏡預言的,隻是某種巧合或者意外呢?”
何況哪個神這麽沒有逼格啊?
天天給紅娘局打工,還要被電。
這也太慘了點吧!
洛九歌隻是笑:“你說是巧合,那便就是巧合吧。”
這魚怎麽不聽人說呢。
謝識無奈,也不打算與他糾纏自己是不是神的問題。
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終於問道:“好吧,那我願意嚐試一下,要怎麽做?”
洛九歌盯著他看了許久。
他不願逼迫謝識,可如今的情形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洛九歌本就打算同他商量入鏡之事,隻是沒想到,謝識竟主動找上來了。
細想之下,又覺得合理。
謝識對任何人,任何事,總會有諸多照拂。
不管是他記得,還是不記得。
洛九歌的沉默被謝識誤解了,他略一挑眉:“……你不會以為我有辦法吧?我什麽都不知道。”
洛九歌輕笑一聲:“我明白了。”
*
謝識被洛九歌帶到了觀世鏡中。
謝識看到的觀世鏡,是一片霧氣重重的昏暗之地。
大霧彌漫,伸手不見五指。
觀世鏡本來是雲天神宮之景,但宋魘上次將這方虛境毀了,觀世鏡便恢複到了最本來的模樣。
謝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嘀咕道:“這觀世鏡裏麵怎麽就這樣?”
嚶嚶。
不遠處傳來一聲抽泣。
謝識:“?”
他遲疑道:“觀世鏡?”
眼前的霧氣驟然沸騰,突然,一道半人高的水晶浮現在謝識麵前。
觀世鏡的表麵波**,似乎非常開心看見謝識。
甚至十分親切地往前走,想要貼貼。
謝識卻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
觀世鏡見他退開,頓時渾身一顫。
“嚶嚶嚶嚶嚶嚶……”哭聲更大了些,嚶很是凶殘。
謝識:“……”
謝識道:“……你別哭啊!”
他想了想,把手按在觀世鏡的頭……如果那可以被稱之為頭的話。
軟軟涼涼的,沒想到竟然真的給謝識摸到了實體。
他摸了摸道:“沒嫌你,真的。”
觀世鏡這才慢慢止住哭聲,往謝識懷裏撲,哼哼唧唧地撒嬌。
像個小孩子似的,這會兒又高興了。
這場景真是很生怪異,可奇怪的是,謝識竟沒有半分覺得不對,或是反感。
隻是心裏略感無奈,歎出一口氣,說道:“觀世鏡,你為什麽會預言到我的到來?”
觀世鏡從他懷中退出來,很久都沒有反應,
好半晌,它似乎才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水鏡中翻湧起層層霧氣。
鏡麵中央緩緩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場景,似乎是在海殿寢宮中。
一個模糊身影站在床前,手執匕首。
謝識眯了眯眼睛,努力辨識,這鏡中之人到底是誰。
[觀世鏡,你敢?]
突然,觀世鏡的腦海裏傳來一道陰沉冰冷的聲音。
它渾身一抖,鏡中場景還未清晰就如被魚尾掃過,一圈圈漣漪**開,將鏡中景象攪碎。
*
觀世鏡外,洛九歌看著臉色奇差的宋魘,嗤笑一聲:“你就這麽怕他想起來?”
兩人都沒有在謝識麵前的溫柔和乖順。
鮫人和魅魔,各自透露出來自種族天性裏的野蠻和攻擊性。
宋魘目光冷漠,並不言語。
“你說,如果我告訴他真相,他還會對你這麽親近嗎?”洛九歌臉上帶著惡意的笑。
“你很嫉妒嗎?”宋魘突然問。
洛九歌臉上笑意一僵,嗓音也陰沉下去:“你說什麽?”
宋魘轉頭,微笑著問他:“真沒辦法,即便我虛偽、惡毒、滿腹心計,可阿識就是願意同我親近。”
這般不要臉的話,令洛九歌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冷笑一聲道:“你讓他恢複記憶,再對他說這句話試試?”
這場較量,宋魘已經占了上風,他並不在乎洛九歌說了什麽,也懶得理會他強撐的駁斥。
宋魘粉色的眼珠映出遠處蠢蠢欲動的黑沼,說道:“如果想讓鮫人族活下去,你最好老實點。”
他的話,輕到幾乎散在海裏,沾染上深海之地的冰冷。
“——可千萬別讓它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