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蠻荒·十一

“不過二十年。”宋魘看著他,語氣淡淡:“您連神智都維持不住了。”

“喀…喀喀…喀喀喀……”

燭夜發出一陣怪異沙啞的聲音,像兩張鏽鐵相互摩擦,刺耳至極。

好一會兒,宋魘才聽出來,他是在笑。

“難為你,還尋了一株七葉返魂草。”燭夜笑道:“用在本君身上,豈不可惜了。”

返魂草,隻長於極北之地的火晶曠裏,一百年才能生出一株,兩百年才能長出一葉。

七葉已經是返魂草能長到的極限,它對靈魂是大補之物,能強魂固魄,保其不散。

但燭夜以神魂鎮守此地千年,若非心有不甘,怨念深重,恐怕早就被消磨得魂飛魄散了。

哪怕是一株七葉返魂草,也難以彌補燭夜千年來的損耗。

最多隻能多保他一時清明。

若燭夜再不入輪回,等到靈智潰散,神魂消磨。便會如蠻荒之中的骨靈一樣,成為隻知殺戮,追逐鮮血的怪物。

燭夜當然知道,他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如果不想徹底消散在天地間,便必須打開地府大門,踏入輪回。

可他靜靜地守在原地,如一千年來的每一天。

沉默而固執。

“您還是不想入輪回。”宋魘道。

燭夜甩著長長龍尾,骨節相撞的聲音又嘩啦啦響起。

他歎了口氣,歎出數不清的怨恨不休:“心願未了,如何安魂。”

宋魘垂眸靜靜看著燭夜,這個千年之前的傳說。

傳聞,燭夜仙君豐神俊朗,麵如冠玉。他是龍族太子,又天資極高,從小便眾星捧月,恣意狂傲。

他的本體是一隻黑色巨龍,身軀龐大,體型漂亮,有通天氣勢。穿行雲霧時,甚至能遮蔽日光。

後人便以此來戲謔他,說他能與日月爭輝。

曾經多麽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

可如今——

肉身消亡,隻剩了一把焦黑醜陋的枯骨。

幽藍的魂火如跗骨之蛆,在他每一寸骨頭上燃燒,掠奪他的記憶與溫度。

魂火燃燒,怨氣滾滾。

再看不出曾經驕傲恣意的模樣。

心願未了,業孽纏身。

難消怨恨,難入輪回。

誰都不可避免。

“哦,他回來了。”燭夜看向宋魘懷裏的謝識,略有些詫異地道:“你竟舍得把他帶到這裏來,改主意了?”

宋魘默而不語。

大概是許久未曾同人說話,宋魘不回答,燭夜仍舊自顧自地接著道:“……也是,他合該來守萬象門。”

“本座不會讓他守萬象門。”宋魘說道。

燭夜偏偏腦袋,笑他:“癡兒,他若不守萬象,你一魂二魄在門內,撐得了多久?”

宋魘不理這話,血瞳半闔,晦暗的眸光落在燭夜身上。

“燭夜仙君。”他緩緩道:“別忘了你同本座的約定。”

燭夜知道宋魘在說什麽,默然許久。

轟隆一聲。

雷電閃過,照亮了宋魘蒼白的麵孔與沉默的黑色龍骨。

嘩啦——

大雨說下就下。

這場雨藍到近乎發黑,怨氣在雨聲中咆哮,掙紮。

魂雨滂沱,劈裏啪啦地落在燭夜的身上,一點點侵入他的身體。

他本該變得更冷,更冷……

可即將消散的靈魂卻突然灼熱了起來。

而宋魘不知何時落在了地上,兩翼展開,攏在身前,將謝識嚴嚴實實地遮了起來,沒叫他被魂雨淋濕半點。

魔族,最是情感熾熱的種族。

愛欲幾乎融到骨血,刻進靈魂。

燭夜看了宋魘許久才道:“你當真是不怕死。”

宋魘回道:“您也一樣。”

燭夜一愣,隨後又發出了那種難聽的咯咯聲,似是瘋癲了,朗聲笑道:“是啊,是啊!若為蒼生故……我死亦何懼,死亦何懼!”

魂雨下得更加厲害,藍黑色的雨唰啦啦在地麵匯聚成溪,順著山石縫隙流淌,在徹底流入山腳前,又蒸成霧氣。

藍色的魂霧比之前還要濃鬱粘稠,徹底將這裏的景象遮擋。

隨後狂風吹拂,將霧氣吹得一幹二淨。

而原來的位置,早已沒有了二人身影。

*

頭好疼……

謝識捂著疼痛不已的頭,睜開了雙眼。

這……是哪裏。

眼前的景象,不禁叫謝識愣神許久。

天地上下,無邊無盡,都是一片虛無的黑暗。

謝識正處於虛無的中間,卻如踏在實地,沒有墜落下去。

而他的麵前,有一輪巨大的圓月。

謝識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月亮,大得好像是下一刻,就要墜落下來,將他吞噬。

圓月皎潔,但身上的光芒卻暗淡無比,幾乎快要熄滅。

而月亮的左右兩方,竟是……竟是在融化!

銀白**如瀑布般,無聲無息,洶湧而落,墜入虛無之地。

詭異的一幕令謝識起了渾身雞皮疙瘩,連忙定睛一看。

他這才發覺,原來是圓月兩邊,各有一條璀璨的星河,從自己的後方延伸過來。

星河將月亮環抱,又在它的左右兩方墜落。

謝識不禁仰高了腦袋,朝後方看去。

隻看見兩條碩大的銀河,一直延伸到遠方去。

大大小小的星辰閃爍,交織出夢幻般的銀光,絢爛瑰麗,宏大震撼。

詭異無比的地方,謝識不覺得害怕,心裏還莫名親近。

他不禁喃喃出聲:“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是萬象門。”

一個沙啞破敗的聲音響**在這個空間,傳出幾率空曠回音。

“誰?!”謝識緊張得蹦起來,像炸毛的貓,警惕地望向四周。

他張手喚出不慚,緊緊地握在手心裏。

圓月盡頭,一個黑衣男人自月亮後方出現,緩緩飄到謝識麵前。

謝識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他是“人”。

他真的瘦極了。

形銷骨立,臉上幾乎隻剩下一層慘白的皮。

眼窩深陷,眼底烏黑,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

身上的黑袍空空****,他飛過來的時候,這身黑袍貼緊,顯出他黑袍下的身形。

……像是個骷髏架子。

男人頭發花白斑駁,不是一頭漂亮的長發,卻被他打理得分外規整。

這和他形容枯槁般的麵容有些違和。

男人彎唇一笑,形容可怖似鬼的臉上,多出幾分成熟溫和的氣質:“你不用緊張。”

謝識不敢放鬆,緊盯著他:“你是誰?萬象門是什麽地方?”

原著中根本就沒有這個東西啊!

謝識在心裏罵罵咧咧,這鬼劇情根本就是全盤崩塌了吧!

他忽的想起什麽,慌亂地朝四周看了看,看見宋魘昏睡在身邊,謝識先鬆了口氣,很快又緊張起來。

“你對他做什麽了?”謝識質問道。

男人聳肩:“他隻是睡著了。”

謝識有點懷疑地看他一眼,隨後蹲下身,輕輕推了推宋魘的肩膀。

宋魘睡得不深,一推就醒。

他迷蒙的睜開眼,剛睡醒的眼睛裏還有點水汽,這讓他整個人顯得很無辜、無害、且可憐。

所以當他看見麵前骷髏架子一樣的男人,依賴地抓著謝識的衣袖,縮著肩膀,躲到謝識背後的舉動,就顯得格外自然。

謝識頓時生出滿腔愛憐之心,擋在宋魘身前,安撫地捏了捏他的手。

男人:“……”

“你到底是誰?”謝識警惕地看著男人。

“本君名諱……”男人目光悠遠,陷入回憶。

他擁有的名諱實在太多了,有人喚他尊上,也有人喚他無盡海主,後來死了,喚他喚得最多的,便是一句仙君。

半晌過後,男人搖搖頭,帶著些自嘲意味:“就叫我燭夜吧。”

“燭夜?”謝識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聽過,這會兒係統失聯,他也無法讓係統查詢,便直接問道:“你是方才那條……龍骨?”

謝識的語氣裏帶著遲疑,畢竟龍骨身上怨念頗深,幾乎發狂。

並不像燭夜現在這般,神智清明的模樣。

“正是。”燭夜點頭。

還真是?

謝識奇怪地看著他,不理解他這種精神分裂一樣的行為。

“好吧,燭夜……前輩。”不知道燭夜的身份,不過看他這模樣,似乎是死了很久了,謝識琢磨著,叫一聲前輩也沒錯,討個乖,沒準人心情一好就給他們放出去了呢。

“所以,萬象門到底什麽地方?你把我們帶到這裏來,要做什麽?”謝識問道。

燭夜盯著他看了許久,看得謝識都有些發毛了,才聽見燭夜笑了一聲。

不似剛才溫和的笑,是一種略感驚奇的好笑。

好像這個問題不應該從謝識口中問出來。

這個態度令謝識有些疑惑,不過燭夜的失態隻維持了一瞬,很快便斂了神色,認真道:“萬象門,是承載世間的一把鎖。它鎖住天地萬象,讓世間平穩發展。不過現在,它快塌了。”

話音落,燭夜看向不遠處飛瀉而下的銀河。

萬千閃爍的星辰如銀瀑般墜落,落入虛無。

謝識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圈環著月亮的銀河。

兩條銀帶般的星河依然璀璨閃耀,隻是墜入無邊黑暗之中,叫人心中不忍,不免惋惜起來。

“那個就是萬象門?”謝識問道:“它快塌了,為什麽?”

燭夜回頭,看他一眼,低道:“因為,這個世界快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