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戒色

“‘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乃華夏民本之源,聖人皆以為然。子曰‘君以民存,亦以民亡’,孟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荀曰‘水則載舟,水則覆舟’,顛撲不破,概莫能外。”①

他終於講完最後一句,終於能心無二用地看她。

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眸子忽閃著,燦若星辰,撩人心懷。

傅司簡荒唐地想吻她的眼睛,讓這波光瀲灩隻為他一人所見。

他心下歎了口氣,還不是時候。

小姑娘在許多事上不拘小節,那是顧老將軍和薑夫人養得她瀟灑肆意,他自然是願她一生如此,不受束縛。

可他卻不能在什麽都沒有準備時就冒犯她。

雖不能做什麽,但他此時實在想離她近一些,這一丈的距離有些遠了。

傅司簡起身向小姑娘的案幾走去,見她的小腦袋隨著他走近越來越仰,極是憨態可掬。

他也知道自己有些高,此處又無可坐的筵席,擔心她脖子不舒服,便俯身撐在案幾上,又伸手墊著頭發輕輕托了下她後頸。

小姑娘隻需微微翹首,不必那般費力。

但傅司簡很快就察覺,他忍耐地有些費力。

因他垂眸便見眉如遠山雙瞳剪水,紅唇微啟似任君采擷,他隻要再進幾寸便能解了這吐氣如蘭的折磨。

偏偏小姑娘像是毫無防備的小狐狸。

傅司簡幾乎要忘記,他走近小姑娘本是為了緩緩想吻她眼眸的衝動,不成想卻更難熬。

看著越發不可方物的笑靨,他終於想到要說些什麽:“夭夭覺得我講得如何?”

-

顧灼從傅司簡起身走過來,目光就沒舍得從他臉上移開。

直到他伸手繞過她耳側,兜住她頸項。

那是習武之人命脈所在,顧灼差點兒本能地就要抬手卡住他臂彎。

但他們現在的姿勢,像是寬袖攏住彼此,也擋住窗扇泄進來的暖光。

一副要在青天白日下遮擋著做些不可言說之事的樣子……

兩人距離不過咫尺,顧灼不好施展,忍著未動。

她漸漸被傅司簡盯得有些渴,解渴之物分明就在眼前,她伸長脖子便能夠著。

偏巧她這時想起“別落個霸王硬上弓的名聲”。

得,顧灼隻得反複念“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②,才能克製得住。

她一邊念,一邊咬牙切齒:傅司簡你到底親不親,不親能不能快點起開別**我!

顧灼笑得愈加明豔醉人,就見肖想許久弧度好看的薄唇輕啟——

問她,他這先生當得如何。

……

好,太好了。

顧灼被吊得心癢卻戛然而止,隻得側過頭閉了閉眼,出聲道:“你若是有空就給他們講講。”

“好。”

溫柔含笑還帶著縱容的聲音完完全全地罩住顧灼,她覺得她遲早會忍不了坐實了“霸王硬上弓”的名聲。

起身離開鋪天蓋地的清冽梅香,顧灼還有心思想,這香當真“如嫩寒清曉行,孤山籬落間”③,甚是配他。

她又去看了藏書和祭祀之地,叫來這院子以前的管事:“張叔,過幾日有兩位先生要來,書院一應事宜您聽他們安排。隻是那藏書,找機會向兩位先生搜羅些孤本,尋字跡漂亮做事妥帖之人多抄幾本,妥善些還回去。”

那棋和硯可是她爹的心頭好,送出去總得聽個響,好給她爹有個交待。

管事點頭:“是。”

傅司簡在一旁看得失笑,他委實愛看小姑娘這副伶俐狡黠算計人的模樣。

不知老師此次來北疆可帶了最愛不釋手的幾卷書,若是老師不舍得,他少不得得幫幫小姑娘。

遠在將軍府西院的鍾嶸,平白無故打了個噴嚏,許是午時的川菜有些辣。

-

書院門口,傅司簡送小姑娘離開時,恰巧暗衛回來。

顧灼這才發覺從書房出來見過暗衛一麵後,不知何時他便悄無聲息地出去了,她甚至都未看見傅司簡給暗衛打過什麽手勢或是使過什麽眼色。

顧灼深深唾棄自己的色令智昏,失了武將該有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屬實該引以為戒。

見暗衛朝她抱拳行禮:“顧姑娘。”顧灼點了下頭,又衝傅司簡道:“別送了,我走了。”

暗衛看了看顧灼轉身就走毫不留戀的背影,又看了看駐足而立衣袂獵獵看起來像一塊望妻石的自家王爺,半晌無語。

眼見著顧姑娘轉過街角連裙角都看不到,暗衛終於聽見自家王爺出聲:“回吧。”

他謝天謝地,他本就在賀家房頂樹上趴了個把時辰,北疆十月的風趕得上京城的寒冬臘月,再不回他要被風吹死了。

回了書房,傅司簡端詳著桌案上未竟的畫兒,想起今日見小姑娘手腕中央有顆小小淺淺的紅痣,拿起筆舔了朱墨點在瑩白腕間,與桃花明豔相得益彰。

暗衛離得再遠也看到那畫上是個女子,想也知道是剛離開不久的顧姑娘。

怪不得方才他跟著王爺朝桌案走,路過炭盆時得了王爺一句“在這兒烤烤火”。

他險些感動得熱淚盈眶,以為是王爺意識到他這個玄衛首領為了王爺的終身大事四處奔走的不易。

嘖,原來隻是不想讓他看見畫上的顧姑娘。

站得離那炭盆更近了些,暗衛道:“王爺,賀家的事屬下查清楚了。”

傅司簡頭也未抬:“說。”

“賀辰父親是顧老將軍麾下副將,戰死消息傳到賀家時,賀辰的母親悲痛欲絕,不足月產子後氣血虧空,沒幾天就撒手人寰了。”

“賀辰是他二叔二嬸撫養大的,屬下去賀家轉了轉,賀辰那院子比起他二叔二嬸的親兒子可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屬下還打聽到,賀辰身邊有一嬤嬤,是他幼時發高熱差點兒沒命後將軍府送去的人,自那之後將軍府對賀辰頗多關照,才有了顧姑娘與賀辰青梅……自幼相識。”

暗衛覺得他要是把“青梅竹馬”說出口,許是會被王爺隨手扔個硯台什麽的。

“不過,提親那事是賀辰的二叔二嬸趁他在軍中時張羅的,將軍府拒絕以後,賀辰還專程上門道了歉,回府言明對顧姑娘無意。”

“屬下覺得,賀辰那二叔二嬸純屬是剃頭挑子一頭熱,想用賀辰攀著將軍府在幽州府衙往上爬一爬。”

他們玄衛可是收集了京城各大家族的秘辛,不會連賀家這些事都看不懂。要他說,賀辰母親去世說不準都有貓膩。

“賀辰十四歲去了軍中,提親那事以後自請調去東線了,不在顧姑娘的主營。”

暗衛抬眼瞧了自家王爺的神情,見他拿著筆頓在畫紙上方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什麽。

他覺得賀辰實在有些慘,因為攤上那麽個二叔二嬸就被自家王爺當成情敵。

出於自己的良心,他還是替賀辰說了句話:“那賀辰既是對顧姑娘沒心思,王爺您不必如此……如臨大敵。”

傅司簡像是被這話提醒得回過神來,笑得涼薄。

沒心思嗎?嗬,那可未必。

不過,就算是賀辰對小姑娘有什麽心思,他傅司簡也不會對戰死沙場的忠臣之後動手。

他隻是覺得緊迫。

那樣明媚美好的小姑娘,她前二十年的生命裏沒有他,甚至可能她情竇初開都不是為他。

會有人早於他向她表白心意,早於他向她提親。

如果他再晚一些才遇見她,是不是她的名字就會與另一個男人的名字被一同寫在婚書上?

傅司簡擱下筆,苦笑著扯扯唇角。他已遲來了二十年,居然還無法以真實身份與她相識。

“涼州有消息嗎?”

暗衛不知怎麽就從查賀家轉到了查案,遂嚴肅起來:“涼州一直查不出問題,但是小四說幾個主要官員的府邸守衛嚴密得有些不正常,他派人潛進去差點被發現打草驚蛇。”

傅司簡眉頭皺起,琢磨著北疆的輿圖,突然出聲問道:“俞漢在涼州多少年了?”

“十八年。”

暗衛說完就察覺出不對,大裴朝為防止滋生地方割據,特規定地方主政官員九年一換。駐軍州府則例外,九年之期由皇帝綜合考量戍邊需要和官員意見,通權達變。

可北疆駐軍州府是幽州,而非涼州。

傅司簡一下一下用指節敲著桌案,九年前父皇病重,皇兄剛接手朝堂三年多,確實焦頭爛額過一段時日。

“讓京城的人去吏部調北疆三州二十年來官員任免黜陟檔案,查清楚九年前涼州是為何沒換下俞漢。”

他想了想,又問:“姚懷雍在幽州的時間也不短吧?”

暗衛點頭:“嗯,二十年。”

“把當年顧老將軍和姚懷雍的奏折,以及父皇和皇兄的朱批,還有大臣關於這事的上疏,全部謄一份送過來。”

“是。”

“讓小六去涼州幫忙,先查最近幾年調到涼州的小官。守衛不尋常的那幾家——”

傅司簡頓了下:“——從族中子弟入手,不肖子孫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這法子還是他與顧灼學來的。

不過,兩年前查到盧家販賣私鹽的證據,也是他派人到青樓聽盧氏長孫的牆角聽到的。

這也算是與小姑娘……心有靈犀?

傅司簡不禁笑了下,看得暗衛一陣無語。

暗衛當然知道王爺這笑多半是想到顧姑娘,畢竟他是跟著王爺去並州看了顧姑娘忽悠孫太守全程的。

但是王爺您知不知道,這麽嚴肅的氣氛下您突然笑一下,真的怪嚇人的。

“給涼州去信,暫時先不要派人進那幾家府內打探消息了,省得被人甕中捉鱉。”

“讓他們在涼州警惕些,若是涼州真有問題,那就是敵眾我寡,萬事以性命為重。”

暗衛抱拳:“是。”見王爺半晌無話,道:“屬下告退。”

傅司簡擺擺手,視線回到桌案上,一寸一寸地描摹畫中佳人。

青梅竹馬不是他,兩小無猜不是他,沒關係。

餘生地久天長是他就好。

他著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