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桃林

顧灼壓根沒覺得疼,興趣全在那紙下覆蓋著的東西,掀開一看,第一個念頭竟是,怪不得他的手不敢往下按——墨還未幹。

桃林似海,落英繽紛,雲蒸霞蔚,美如仙境。

一襲羅裙紅豔似火,玉手微拈,回眸淺笑,人比花嬌。

這好像是——她?

顧灼古怪地看了傅司簡一眼,她想不通:為什麽要在邊上畫一條……那麽大隻的狗?

指著那趴在樹下抱著狗頭還被她看出幾分懶洋洋的一大團毛茸茸,她疑惑道:“這是旺財?”

傅司簡沒想到她一開口竟是問這個,靜了一瞬才回道:“嗯。”

顧灼張了張口,過了會兒才一言難盡地出聲:“你覺不覺得,它出現得……有些突兀?”

偏偏它還被畫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看來傅司簡在軍營那幾天是夠無聊的。

傅司簡見小姑娘絞盡腦汁才想出這麽個委婉的質疑他寫意水準的說法,解釋道:“提筆時落了滴墨,隻好就著畫了它。”

顧灼:……行吧。

點了點左側空出一塊的地方,問道:“那你這處是想畫什麽?”

她覺得添些濃霧山石飛鳥,模糊掉墨色出現的生硬,斷出色調層次,還是能要過來裱在她屋裏的。

傅司簡皺了皺眉,似是被困擾:“還未想好,我……未曾見過大片桃林,許是會有些走獸?”

他隻在禦花園裏見過“數株桃樹爛如霞”。

“那你這是憑空想出來的?”

傅司簡點點頭:“算是吧。”

顧灼:得,這畫兒沒救了。沒救就沒救在,她顧灼不擅丹青。

她隨口說道:“西郊有一片兒,明年花開時我帶你去瞧瞧。”

看著畫中人,顧灼歎了口氣。

北疆這地方實在沒什麽畫工到了火候的畫師,她還沒有過如此惟妙惟肖躍然紙上的畫像。

何況還是在一片灼灼桃林中,她實在喜歡。

傅司簡見小姑娘麵色失望又豔羨,拿不準她在想什麽,便順著她的話說道:“嗯,到時我與你畫一幅。”

顧灼眼睛一亮,那敢情好!

似是怕她不放心,傅司簡從一旁的字畫缸裏抽出一卷,展在桌案上。

是一幅大漠孤煙圖,意境雄渾、蒼涼壯闊,題字鐵畫銀鉤、力透紙背。

嗯,大氣磅礴氣壯山河,但顧灼不明白他給她看這畫的用意。

隻聽傅司簡道:“那幅畫是個意外,往常是這個水準。”

顧灼見他側頭看向她,麵上表情像是怕她不信,又想著剛才他一言不發翻出畫兒來是要證明自己,噗嗤一聲笑出來。

“嗯,妙手丹青,吳帶當風。”

原來擋著不讓她看,是怕被她誤會畫功不佳啊。

真不是她妄自菲薄,比起她的畫,那是天淵之別。

聽見小姑娘笑出聲,傅司簡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屬實幼稚又莫名其妙。

直到打開門看見暗衛眉飛色舞的臉,傅司簡也沒等到顧灼問為何畫她。

他說不清希望小姑娘有什麽反應,也沒想好該如何應對。

可看著小姑娘若無其事毫不在意的樣子,他卻有些不是滋味。

傅司簡,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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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衛以為這兩人出來時總得有一個麵紅耳赤,雖然他家王爺的可能性比較大。

誰知一個比一個喜怒不形於色。

暗衛撓頭,難道是在屋內平靜一陣兒才出來的?

也對,他家王爺總被顧姑娘調戲這事兒不好被更多人知道的。

傅司簡隨顧灼往外走:“姑娘今日來書院是?”

“不日便會有人入學,我來看看還缺些什麽。”

“我爹從江南請了夫子來,宋大儒和衡鹿書院的鍾山長,你既是明年下場,有時間找他們聊聊總是好的。”

“我爹說鍾先生還教過攝政王,你可以問問他攝政王的為人。”

傅司簡聽見鍾山長,微不可察地愣了下。

他幾乎立刻就肯定,鍾先生知道他在北疆。隻是不知先生尋他是查到什麽要緊之事,還是顧老將軍托先生帶話給他?

見他遲遲不應,顧灼偏頭就瞧見他蹙起的眉頭和凝重的神情,不解地問道:“你怎麽了?”

傅司簡這才回過神,又恢複了一貫的溫潤:“沒什麽,隻是在想為何鍾先生會離京去江南。”

顧灼雖知他未必是在想這個,但也沒追根究底地問,隻是漫不經心地信口胡謅道:“被攝政王氣走的唄。”

書院已經改建得差不多,她隨手推開一間講堂,視線向內望去。

因此沒瞥見傅司簡微僵的臉,也沒聽到歎息。

傅司簡想,小姑娘對他的偏見挺深的。老將軍再不回來替他說幾句,他堂堂攝政王在小姑娘這裏就真快成十惡不赦的奸佞了。

顧灼沒管這些,她已經在講堂最前麵的案幾坐下,摸著上麵的紋路。

木料雖不名貴,勝在結實平滑,高度也合適。

她衝傅司簡招手:“你來試試。”

他選了小姑娘後麵的案幾坐下,看著她半轉過來離他極近的臉。

午後的光線泛著暖融融的金黃,照得她臉上軟乎乎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麵頰膚如凝脂吹彈可破,似是上好的暖玉引得人去觸摸。

眼睫翕動,如振翅的蝴蝶翩翩起舞,偏又被拉回桃花眼下,戀戀不舍。

朱唇翕動,一張一合地好像有什麽聲音發出,他隻覺得那唇瓣還能更紅一些,就如六七月份的貢品櫻桃,嬌豔欲滴。

她總有這樣讓他失神的本事。

直到素手自香羅翠袖伸出,在他眼前擺了擺,他才動了動腰背:“有些矮。”

腦海裏想的卻是不久前,書房裏貼在他頸側的溫軟酥麻。

顧灼又回過頭試了試,覺得正合適。

她想起傅司簡比她還要高很多,搖搖頭覺得自己真是傻了,哪有那麽多人像他一樣身長八尺。

顧灼突發奇想:“傅司簡,你鄉試都中舉了,應該能教一群秀才吧?”

她還是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以往不是你啊我啊地叫著,就是玩兒心大起故意嬌聲嬌氣地叫他“阿簡”。

“嗯?我?”

顧灼捏起他散在案幾上的袖口,拽了拽,對他挑眉使著眼色:“你上去試試,給我講一堂課,快去——”

傅司簡想,如果他把小姑娘拉長的尾音看做是在跟他撒嬌,她說什麽,他多半都舍不得拒絕。

於是他言聽計從,起身走到她麵前一丈遠的地方,撩了衣袍在先生的位置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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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司簡嗓音好聽,樣貌好看,足夠吸引顧灼全神貫注地看著他。

可漸漸地,卻是被他講的內容吸引。

顧灼自小聽的學的多是兵法戰史,祖父爹娘親自教她,那才是她聽了便覺得熱血沸騰的東西。

北疆沒有名士大儒,爹爹給她請的夫子回回都說得她昏昏欲睡,夫子講不出什麽東西,她隻好先背下來,經曆了事才慢慢懂了意思。

可經史子集由傅司簡講來毫不枯燥,他言之有物,鞭辟入裏。

真正的“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更讓她驚喜的是,傅司簡有些剖析雖與古籍所言相左,卻與她不謀而合。

“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①,唯半言是矣。民非不患寡,而無計除寡。唯除寡且除不均,方能安天下定民生。”

顧灼從小看慣北疆荒蕪,她第一次跟夫子學這篇時便問夫子,百姓怎麽會不擔憂窮苦呢?吃不飽飯穿不暖衣,遇上饑荒易子而食,何來天下太平?

夫子也是北疆人,看著父輩子女清苦一生,哪能不明白她是何意。她記得夫子良久不言,最後隻沉沉歎了口氣。

其實她知道夫子最後沒說出口的那句話,“先賢是這麽說的。”可她覺得先賢的話隻後半句說對了,貧富不均確實是憂患。

寡與不均都易禍起蕭牆,需雙管齊下,不可偏廢。

她去問爹娘,爹爹摸著她的腦袋:“夭夭說得對,再則,寡貧不隻是內憂,還易引得外患。養不起將士武器,則群狼環伺虎視眈眈。”

娘親抱起她,點點她的小鼻子,又補了一句:“不事生產而重稅以富國庫,是大忌。”②

顧灼被傅司簡的溫文爾雅從回憶中拉出時,他正說著“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③

五年前與北戎一戰,顧家可不就是差點“死於安樂”。十幾年的相安無事、北戎王庭內部的權力爭奪,讓顧家軍失了本該有的憂患意識。

顧家軍雖訓練不減,卻未花心思研究新的戰陣,可北戎記熟了與顧家打過的每一仗。

顧灼定定地看著一丈遠的傅司簡,博古通今,驚才絕豔。

他哀民生多艱、願蒼生保暖、求天下長安,顧灼第一次不是因為他那副惑人的皮囊而對他生出心思。

她知道,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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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講學時,傅司簡看著就在他麵前不遠托著腮的顧灼,覺得她實在可愛。

聽聞父皇曾被皇祖父送來北疆曆練,他不由得想,父皇若是也將他送來,說不準能與小姑娘青梅竹馬,看她從垂髫總角到豆蔻及笄,許是還能見著在學堂捉弄夫子。

可顧灼越來越心無旁騖地專注盯著他,就像她眼裏隻有他一人。

那雙水光瀲灩的桃花眼,似是藏著什麽吸引他沉淪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