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柔荑
剛踏進西院門,就聽見一個頗為不講理的聲音:“哎哎哎,你等等,我要悔棋!”
顧灼嘴角抽了抽,心想:你們讀書人悔棋都是這麽明著說出來的嗎?
她小時候跟她爹下棋時想悔個棋,背負愧疚軟磨硬泡還被她娘親嘲笑,她一定要學學這理直氣壯的勁兒。
顧灼腳步不停,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清雅絕塵的大儒名士石桌對弈圖嗎?
不是。
鶴發童顏的老頭兒一臉得意地看著對麵,仿佛在說“我倒要看看你要落子哪兒才能贏我”,生生破壞了鶴紋滾邊長袍和須眉交白本該營造的仙風道骨。
石桌對麵的人看上去年屆不惑,美髯玄發映清姿①,臉上沒有絲毫不耐煩地又落了一子,一派“花開花落雲卷雲舒”②的淡泊,如果不去看他手中握著的沒了一半的紅辣椒的話。
許是抱著兩個盒子小心翼翼的顧山實在惹眼,對弈的二人齊齊轉過頭,那老頭兒先出聲:“你就是顧青山的小閨女?”
顧灼還未點頭,便被老頭兒拉到石桌旁坐下:“來來來,有什麽事看完這局再說。”
眼看老頭兒下手又是一步死棋,顧灼沒忍住:“宋老,您別——”
話沒說完就被抬手打斷,老頭兒一本正經道:“觀棋不語真君子。”③
那您知不知道“落子無悔大丈夫”啊!?
顧灼實在沒想到名聲如雷貫耳、常年不知所蹤的宋大儒,是個臭棋簍子。
她抬頭瞪了不遠處的顧山一眼:這就是你說的宋老喜好下棋?
顧山訕訕地看著棋盤,一路上他騎馬走在馬車前麵護著老將軍要運回北疆的箱子,總是見宋老喊著鍾先生“來來來,下棋下棋”,哪知道……
不過,下成這樣都能鍥而不舍,也……算是喜好下棋了吧?
就是心疼懷裏抱著的青玉白玉棋,而且,老將軍回來看見自己的心頭好被送人不會揍他吧?他有些憂慮。
顧灼側首同情地看了一眼鍾先生,難為他就這麽與宋老下了一路的棋。
正巧鍾先生看過來,讀懂顧灼的意思,頗為無奈地笑笑,把剩下的半個辣椒塞進嘴裏,尋了個不容易被看出來的地方讓了步棋。
宋老勢如破竹,不出意外地……贏了。
過了癮的宋老心情很好地問顧灼的來意,顧灼剛喊了聲“宋老先生”便被打斷:“我與你祖父熟識,你合該叫我一聲阿翁。”
顧灼有些驚訝,她爹在信裏倒是未說。不過她不合時宜地想著,宋老與她祖父下棋誰悔棋比較多啊?
她從善如流道:“宋阿翁,鍾先生。書院一事我爹應該已與你們說過,晚輩今日來是想請兩位先生出一份試題,以區分書院學生的水平。能入書院者皆為秀才,題目難度略高於童生試即可。”
宋老捋著銀須:“這事兒好說,還有呢?”
顧灼眨了兩下眼:“沒了。”
宋老噎了一下:“你不交代交代書院如何辦?”
顧灼臉上笑得無害:“除了束脩一事我需要跟三州太守商量,關於書院如何管、如何教,全聽您二位的,我沒意見。”
“你倒是會偷懶。”
顧灼讓顧山上前來放下東西:“這是我代父親給您二位的贄禮,書院以後就托您二位費心了。”
宋老摸出幾粒玉子,咂舌道:“小丫頭,你把這麽好的東西送我,你爹回來會氣著吧?”
鍾先生揭開蟬形紫檀硯匣,眉頭微皺:“小將軍,這禮……有些貴重了。”
顧灼站起身擺擺手,恭謹地行了文人的拱手禮:“北疆條件艱苦,兩位先生願意來是為大義,晚輩替北疆百姓謝過先生。”
她衣角獵獵於一地枯黃落葉中,行完禮挺起的脊背滿是堅韌,似是北疆寒徹骨的風霜也吹不垮。
鍾嶸總算明白,為何顧老將軍敢將北疆防務托付給十幾歲的顧灼,在江南一待便是五年。
那是顧家人累世的錚錚鐵骨赤膽忠心,是風沙黃土打磨出來的排除萬難堅韌不屈。
荊棘叢生之路,正緩緩生花。
他還了一禮:“小將軍言重了。”
宋老高深莫測,來了句:“你娘說你一向求穩不冒險,難得見她還有這麽謙虛的時候。”
顧灼無語,宋阿翁你不用替我娘解釋,我知道她的原話是說我不思進取胸無大誌。
她娘親可真是的,知不知道“士別三日刮目相看”④啊!她已經被糧餉逼得誌存高遠了哎。
她笑嘻嘻道:“我是在求穩啊。”
給北疆求個長久的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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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灼從西院出來,看著天高雲淡碧空萬裏放鬆下來:“你照看著點西院,別讓人怠慢了。”
“是。”
“找兩個人同時去送信,等五日後告示發出來看看反響再回。”
顧山跟在身後:“是。”
“姑娘!”
顧灼聽見聲音,抬頭便看見玉竹正沿著簷廊快步朝她走過來,等玉竹走到近前,顧灼問她:“有急事?”
玉竹撓撓頭:“沒有,大廚房來院裏問我姑娘午時是否在府內用飯,我去大門問小廝說沒見姑娘出府,就來找找姑娘。”
顧灼回道:“嗯,讓他們加一道川菜。”在西院看鍾先生手裏火紅的辣椒,她有些饞。
想起西院,顧灼又吩咐道:“讓大廚房給西院也添一道。”
玉竹點頭稱是,轉身時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沒說,抬步朝大廚房走去。
顧灼看出玉竹的躊躇,想著許是小丫鬟礙著顧山在這兒不好說,便也沒當下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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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玉竹張羅著擺飯,顧灼見丫鬟們都出去了,開口問道:“顧山在場的時候想說什麽?”
玉竹摸不著頭腦:“啊?”
顧灼拿起筷子伸向光看著就讓人口舌生津的水煮肉片,說道:“你要是喜歡顧山,我做主讓你嫁他。不過,你啥時候跟他看對眼兒的?”
顧灼都已經想到給小丫鬟備什麽嫁妝,突然有種嫁女兒的不舍。
玉竹瞬間臉紅,又疑又懵:“姑娘你說什麽啊?”
她終於明白過來姑娘最初問的是什麽,哭笑不得:“姑娘您誤會了!”
“嗯?那你看上誰了?”
“姑娘,我那時是想問您,那帕子是不是您自己做的?”
這下成了顧灼一頭霧水,愣了一會兒決定自損八百:“誰給你的信心覺得我……會做帕子?”
玉竹:真是無法反駁。
“我洗帕子時覺得它好像與姑娘的肚兜是一個材質,翻了翻箱子還真找見一塊與那帕子一模一樣的布,以為是您何時裁了做的。”
“那帕子就鎖了個邊,我尋思……萬一是姑娘親手做的,您手上肯定被紮了針眼。”
顧灼:小丫鬟知不知道“萬一”和“肯定”深深傷害了女紅很差的她!
便見玉竹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玉盒:“您把這個塗在手上就不疼了。”
看著操心的小丫鬟,顧灼打定主意再給她加兩成嫁妝。
玉竹想起昨日的誤會,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道:“我昨夜還以為是那位公子送給姑娘的定情信物,沒想到是姑娘送那位公子的——誒,那怎麽帕子被姑娘用了啊?”
顧灼覺得小丫鬟想象力實在豐富,不去寫話本子真是屈才了。
她聲音沒有起伏:“昨夜吃飯時我嗆了魚湯,他隨手拿出來給我用的,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嚐嚐這肉片。”
玉竹總算知道自己鬧了個多離譜的烏龍,又看了看湯紅油亮的滿滿一層的辣椒,敬謝不敏:“姑娘先用些溫和的再吃這辣的。”
顧灼:她怎麽就把玉竹的注意力引到吃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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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書院。
顧灼推開書房的門時看見的,便是溫暖含蓄的光透過窗欞斜斜灑了傅司簡半身。
他聽見動靜朝她看過來,像是愣了一下,逆著光看不真切的臉讓顧灼覺得這一幕好看得有點不像話。
如果不是顧灼進來時看見他正伏案不知在寫些什麽,險些要被他不動聲色遮掩的動作騙過去。
顧灼來了興趣,緩步走至書案前,看了眼蓋在最上方的紙,抬頭挑眉問他:“我不能看?”
傅司簡就那麽一直垂眸看著她,臉上沒有半點慌亂。
先敗下陣來的是顧灼,她扛不住這雙眼睛如此專注的視線。
她轉頭朝向門邊站著的暗衛,抬了下下巴:“你先出去,把門帶上。”
暗衛越過顧灼看向傅司簡,滿臉都寫著:王爺我真不是故意不攔著!
收到傅司簡的眼色,他麻溜地離開書房這個一觸即發又曖昧不明的氣氛,他覺得自己無辜又多餘。
替屋內的人關了門,又站得離遠了些,他隻希望王爺能體諒他看見顧姑娘過來找王爺而為王爺高興,所以遲了一瞬就被顧姑娘推開了門。
他下次一定反應得更快一點,假意攔兩下給王爺拖延時間再放顧姑娘進去。
他就是這麽恪盡職守替王爺排憂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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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顧灼的視線一直凝在傅司簡臉上,繞過書案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傅司簡見小姑娘盈盈秋水顧盼生輝地離他越來越近,看出那嫵媚笑意下小狐狸的算計,他沒動。
以為她玩兒夠了覺得沒意思便會放棄。
柔荑撫上他側臉,在唇上停了片刻似是猶豫要不要按下去,終是略過。
又掃過他的下頜,在下巴處勾了兩下,讓他想起小姑娘為他易容時也是這般,那時他便想伸手圈住她。
指尖輕輕柔柔滑到他頸側,在跳動的地方摩挲了兩下,便繞著凸起處轉了兩圈,他沒忍住吞咽了一下,惹得小姑娘輕笑出聲,還歪頭湊近看了看。
他已察覺到自己的異樣,見她還不停手,再這麽下去他怕是要在她麵前出醜。
他棄甲曳兵,隻得握住已經在他胸前作亂的手,不甚平靜的聲音沉沉響起:“夭夭!”
她依舊眼波流轉,聲音囂張又宛轉:“我能看嗎?”
傅司簡隻好抬起虛虛貼著紙張的手,無奈又縱容地看向她。
顧灼掃了眼被拉著按到他胸前的手,抬眼瞪他:“還不放開?”
傅司簡鬆開時瞥見皓腕上清晰的指痕,有些懊惱手勁兒大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