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提親

方才傅司簡聽見賀家提親時倏地散出來的煞氣,讓暗衛頓覺頭皮發麻,久違的不寒而栗一如兩年前先帝剛駕崩時。

那時朝堂不穩,世家大族欺聖上年幼,想趁機逼迫皇上恢複“政在士族”,甚至想染指兵權。

可前朝就是毀在“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①的門閥壟斷。

大裴高祖皇帝重興科舉,徹底廢了九品中正,與三姓五宗②鬥了多年才漸漸砍掉一部分他們在各地的門生故吏。

可冠冕不替的累世公卿,哪是那麽容易對付的?百足之蟲還死而不僵呢,何況還沒死?

不過是看皇室強硬,才暫時藏鋒斂銳,維持微妙的平衡罷了。

幼主即位是多好的機會,幾大世家結黨聯姻無所不用其極,故意使絆子逼得朝堂幾乎無人可用。

暗衛想到那個時候的王爺,不由得打個激靈。

王爺揪了個因為族中子弟吃喝嫖賭實在沒出息而跳得最歡的盧氏,暗中查了盧家販賣私鹽的鐵證。

那時盧氏隻盧家家主任刑部尚書,還算個人物,倒是不難查,他們還意外地查到盧家在祖籍之地關南瞞了一座鐵礦。

沒急著發落,派人拿著半塊虎符去了離關南不遠的鎮南軍,幾天後挑了個早朝的時辰派兵圍了盧家在京城的宅子。

王爺在殿上突然向盧家發難,審問了兩句卻不耐煩起來。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就看見攝政王握著匕首捅進刑部尚書肩上還轉了個圈,盧尚書那嚎叫聲嚇得殿外灑掃的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跑了。

又見攝政王拔出紅刀子紮進盧尚書大腿,陰鷙地盯著跌在地上的盧尚書,似是在欣賞他痛苦扭曲驚恐的臉。

盧尚書出氣多進氣少,殿上另兩個盧家人的哭天搶地都噤了聲,卻也沒躲過被攝政王用侍衛的刀當場砍了腦袋,血濺了替盧家求情的大臣滿身滿臉。

暗衛當時就在殿外站著,殿內鴉雀無聲了好一段時間。

朝中眾人哪見過一向溫雅清貴的王爺這副狠辣乖張的模樣。

雖說這幾年王爺不苟言笑了點,可那隻是在他的溫潤如玉上添了幾許威嚴,從不像現在這般……邪氣得似是殺人不眨眼的閻羅。

關南的盧家人被押著進京,連著京城的盧氏本家,抄家滅族砍了三日,菜市口的血滲進土裏,縱橫交錯怵目驚心。

盧家主事幾個人的腦袋在宮門旁邊的牆上掛了月餘,大臣回回上朝都得頂著那幾顆腦袋的死不瞑目。

自此,王爺暴戾恣睢嗜殺成性的名聲在京城能止小兒夜啼。

世家起初還有些不甘心,攛掇禦史台彈劾王爺,被王爺抓了幾個爪牙殺雞儆猴,這才慢慢安分下來。

朝堂上倒也不全是世家的人,大裴幾任皇帝從不讓世家子弟和門生入兵、禮、吏三部任要職,世家沒能左右科考和官吏任免,是以寒門出身占據了不少位置。

沒了世家的威脅恐嚇,這些官員總算不再當縮頭烏龜,明著站到了守正的老丞相一邊,壓住了世家的攻勢,朝堂這才恢複了運轉。

暗衛想到此,長歎了口氣,又看了看好像已經平靜下來卻一言不發的王爺。

顧姑娘被提親居然能激起王爺這麽大的心緒波動,嘖。

他得趕快給小五寫信,讓小五抓緊把任務收尾,送糖過來。

“查查那賀辰如今在何處。”

泛著寒意的聲音驀地傳進暗衛耳中,他不敢再開玩笑:“是。”

-

將軍府內的氣氛就舒緩自在多了。

屋內熏香嫋嫋,薄如蟬翼的輕紗後,顧灼趴在美人榻上看信。

玉竹在一側給顧灼絞著頭發,見她看過信後無聊地在榻側的刻紋上劃來劃去:“姑娘今日用飯時,可與那公子相處得愉快?”

聽著小丫鬟揶揄的語氣,顧灼竟還有心思認真地想了想,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還行吧。”

除了提起攝政王這個煞風景的。

顧灼想起傅司簡落下的那快帕子:“玉竹,明日把那帕子洗幹淨給我。”

那可是雲錦,寸錦寸金,放在她這兒算怎麽回事。

也是好笑,她咳得眼淚不受控製地往外冒時,竟然還能分出神來憑著觸感判斷,甚至想起當初她命侍衛盯著傅司簡時侍衛給她傳的信:

“傅公子銀錢頗多。”

確實。

玉竹不知怎麽就突然說到帕子了:“呃,是。”

又話音輕快地道:“姑娘,箱子裏有好些更好看的帕子,我給您都拿出來,您換著使。”

顧灼被逗笑,合著小丫鬟是嫌棄那帕子醜。

北疆雲錦稀少,玉竹不認得也正常。

將軍府僅有的幾匹還是先帝賞下來的,可不舍得那般奢侈用來做帕子。嗯,她娘親給她做了好些肚兜,當時就穿在她身上。

而且,那帕子也不醜啊,銀灰古樸雅致,就是素了點。

顧灼搖搖頭打斷自己不著邊際的想法:“不用,我平日不使帕子,你挑好看的拿著玩兒吧。”

玉竹聽了這話,腦子一時間轉不過來:不使帕子,為什麽要那塊灰不溜秋的?

“那帕子……不會是那位公子給姑娘的定情信物吧?”

顧灼覺得頭發幹得差不多了,正起身朝拔步床走去,聞言差點左腳絆了右腳,回頭無語地望著正捂著嘴的小丫鬟。

玉竹撲棱著眼睛看向自家姑娘:嗚嗚,她明明隻是在心裏想想。

但是她又實在好奇,見了顧灼的反應,沒忍住小小聲問:“真……真是啊?”

顧灼還沒想好怎麽回才能打消小丫鬟這離譜的念頭,便看見玉竹用一副防著隔牆有耳走漏風聲的姿態試探出聲:“那公子真的親姑娘了?”

顧灼美目微瞪:?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玉竹聲音越來越小:“我端粥進去時,姑娘嘴唇有些紅腫……既是送了定情信物,親一親也沒什麽——”

顧灼腦海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好像傅司簡給她擦嘴角擦到了她唇瓣上,或許還揉了兩下?

當時沒注意……

玉竹看她神情沒什麽變化,不知她在想什麽,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還是說出口:“但是,姑娘你可不能再進一步了,千萬別落下個霸王硬上弓的名聲……”

顧灼聽這話有些熟悉,她怎麽覺得以前也有誰說,讓她不要“霸王硬上弓”?

哦,是姚雲。

她到底是做了什麽讓她們一個兩個對她產生這樣的誤會!?

她明明是一個克己複禮之人!

顧灼覺得自己再不出聲,這小丫鬟不知道能腦補到哪兒:“沒有,都沒有。”

她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麽似的:“少看點不正經的話本子。”

玉竹還沉浸在深深的擔憂中,聽見這話懵懵地點頭:“啊,哦。”

姑娘怎麽知道她看話本子?

可是姑娘總是待在軍營,她在府裏沒有事做,不看話本子會無聊死的吧,唉。

玉竹給屋內留了一盞燈,略帶惆悵地退出去,合上門的時候偷偷想:她的話本子其實挺正經的。

-

第二日,顧灼一早就去書房寫了兩封信,叫來顧山:“派人送到涼州和並州的太守府。”

“是。”

她繼續埋頭寫寫畫畫,問道:“你們回來的路上,那兩位可表現出什麽喜好?”

顧山想了想:“宋老總是拽著鍾先生下棋,許是喜歡棋?鍾先生……喜歡吃辣。”

他們從江南到北疆走官道趕得比較急,總碰不上客棧,帶的幹糧吃得沒滋沒味的。

越往北天氣越寒,一日午時鍾先生拿出一大包紅得誘人的幹辣椒嚼著吃,辣得涕泗橫流也不吐出來,說是不能辜負家中妻子的心意。

到了北疆地界辣椒快吃完的時候,鍾先生已經能麵不改色。

顧灼擱了筆:“走,去我爹書房。”

主院裏有一片西府海棠,每年四五月份,便是層層疊疊一片嬌豔奪目,是她爹一棵一棵親手種下的。

嗯,她娘叫薑棠。

顧灼扭頭隨口一問:“江南的院子有海棠嗎?”

顧山點點頭:“有幾棵垂絲海棠,不太高,估計是老將軍近年剛種的。”

江南水邊的垂絲海棠,那才是“雲綻霞鋪錦水頭,占春顏色最風流。”③

顧灼牙酸,頂了頂腮幫子,她爹娘真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恩愛。

推門進去,角落裏的箱子又多了兩個,“這次抬回來的?”

“嗯。”

顧灼又深深看了眼箱子上的鎖,還是放棄了在她腦海裏出現過無數次的偷偷打開它的念頭。

她爹娘不讓她看,總有爹娘的道理。

顧灼上下掃著另一邊的博古架,她爹那副棋放在哪了?

紅木鑲銀絲的棋盤與博古架顏色有些像,黑漆描金纏枝蓮紋盒配著銅鍍金鏤空花紋蓋像兩麵小鼓整齊地置在棋盤一側。

顧灼揭開盒蓋,取了兩粒,觸手微涼。棋子並非傳統的黑白二色,而是青玉、白玉兩色。

又從博古架上另一個格子內取了一方澄泥夔紋硯,邊框上雲紋如意紋纏繞,疏密有致,別有風趣。④

讓顧山拿上東西,離開主院時看見光禿禿的海棠樹,顧灼琢磨著:她爹娘不會想等到明年看過江南海棠花開才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