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謝則凜眼瞼微動,久久沒有言語。
像是幼年時訴說許久的問題,終於在今日得到一個承諾作為回應。
沉默許久,他隻是收緊了小臂。
兩人今天吃早餐的中餐館沒有包間,所坐的位置靠近角落。
有擋板隔著,倒也看不清其他人。
隻是鍾向窈在謝則凜肩頭趴著趴著,一睜開眼睛,恍然對上了鍾其淮的視線。
“……”
雙雙愣住,很快對方率先反應過來。
他起身大步流星地繞開鏤空屏風,朝這邊走來,極其倉促地出現在了兩人跟前。
謝則凜抬眼,神色稍頓。
而鍾其淮的眉心緊蹙,像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直到鍾向窈從謝則凜懷裏退出,四目相對,他才疑問:“你們在幹什麽?”
“三、三哥。”鍾向窈訥訥。
謝則凜握住鍾向窈的手,看向鍾其淮,唇邊帶著禮節性的笑容:“三哥。”
鍾向窈愕然回頭。
鍾其淮:“?”
兩人從小就為一個稱呼爭來爭去,說到底,這一切還是隻有鍾其淮在計較。
他們不過相差半歲。
而在十六歲後,鍾向窈之所以被鍾其淮帶著喊小叔,不過是來自他的報複。
那年因為謝家奶奶摔跤住院,兩家人到場的頗為齊全,便借著機會定下了婚約。
鍾向窈當時剛參加完紐約音樂會,那是她職業生涯內的高光時刻,得知婚約已定下時,她還坐在鍾澈來接她的副駕駛上。
回到病房後,隻有鍾謝老爺子、鍾其淮、謝則凜與父親鍾白槐在場。
彼時她正茫然,抬頭就聽見鍾白槐毫無顧忌地直言:“正好你回來了,婚約的事我們兩家談的差不多了,晚點說給你聽聽。”
瞧瞧。
又是這種通知而並非商量的口氣。
鍾向窈簡直厭惡到了極致。
於是在鍾老爺子調侃她怎麽不打招呼的時候,鍾向窈滿心煩躁,恰好聽鍾其淮冷哼:“我看該喊小叔才對,老牛吃嫩草。”
其實喊小叔倒也沒錯。
謝則凜的父母當年結婚就因為輩分問題,而被廣泛討論過,謝母娘家輩分很高,她又是家裏最小的女兒,當年若不結婚,謝則凜作為謝家小輩,該喊他媽媽為小姑才對。
而對於鍾向窈來說。
按謝父這邊,她喊謝則凜三哥沒有錯,但按照謝母那邊,跟著鍾其淮喊小叔更沒錯。
所以在謝則凜扭頭抬眉,並笑著打趣她為小豆丁時,鍾向窈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小叔。
而眼下聽到對鍾其淮的稱呼,鍾向窈實在大為震撼,瞪大雙眼:“你喊人什麽?”
“謝則凜……”鍾其淮更震驚,眼神千變萬化後才緩緩開口,“你腦子沒事兒吧。”
被兄妹倆同時質疑的謝則凜反而一點兒也不生氣,麵上帶著笑意,側眸詢問鍾向窈:“咱們在一起我喊三哥有錯嗎?”
的確是沒錯。
但乍一聽實在是有些怪異。
不等鍾向窈作出回應,鍾其淮就隱約變臉:“不是等會兒,你說誰跟誰在一起了?”
“我跟囡囡。”謝則凜抬眼看他。
鍾其淮頓感背叛,眼看兩人還牽著手,氣息急促到彎腰把鍾向窈拽了起來。
“三哥!”鍾向窈驚呼。
鍾其淮一把將人扯到自己身邊:“你個小叛徒,不是說不喜歡他?”
“小點兒聲啊。”鍾向窈皺眉瞪他,輕聲嘀咕,“我以前是看不清自己的心,但現在明白了,承認心意也有錯?”
鍾其淮冷不丁被這段話噎住,抿了抿唇正想再說話,鍾向窈又小聲回懟:“我可不像你,失去了才知道後悔。”
“……”
頓了頓,鍾其淮背過身問:“真喜歡?”
“當然是真的。”鍾向窈斜睨他,“哥哥你幹嘛三番兩次跟我確認。”
鍾其淮歎了口氣:“喜歡就行,我跟他能有什麽意見,就是我倆的相處模式而已。”
“那就好,我還擔心夾在中間為難呢。”
“小沒良心的。”鍾其淮瞪她,隨後回頭看了眼謝則凜,“還有個事我得給你提前說,小叔小嬸今晚回家。”
鍾向窈愣了好一會兒:“他們回來?”
“對,說是為了唐家小女兒結婚,不清楚什麽時候再走,昨晚也聽大哥說也可能會待到八月才回瑞士。”鍾其淮思索片刻,“你要是覺得不舒服,不想回就住在外麵吧。”
聞言,鍾向窈的笑容稍稍僵硬:“你覺得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會有多少?”
這話題多少有些沉重。
想到上次通話,鍾向窈的情緒還是有被影響到,而與她猜想如出一轍的,是第二天一早,果然接到了鍾白槐打來的電話。
男人儒雅的嗓音隔著電流,聽進耳裏又略微粗糲,說話時依舊像從前那樣挑剔:“聽你爺爺說你回國之後就很少住外麵,怎麽,我們一回來就不肯回家了?”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鍾白槐對鍾向窈就始終是這樣的態度,那時鍾向窈不太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甚至也以為其他父女也是這樣。
久而久之,就習以為常了。
所以這次的聯絡倒是叫她恍惚。
鍾向窈抬著咖啡杯站在窗邊,聞言笑了笑:“我哪兒敢跟您對著幹。”
“既然如此,不回家實在給誰擺臉色。”鍾白槐沉聲道。
鍾向窈眼睫輕顫:“我沒想跟誰對著幹,隻是爸爸,您是不是忘了那年我說過的話。”
“……”
見鍾白槐倏然沉默無聲,她唇角彎起,習慣用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溫吞道:“我已經不再是您用來證明自己也可以成功的工具了,當年您說我有朝一日必定會後悔,可現在我還是兩年前那句話,我鍾向窈,別說古典跨流行,就算是換了別的行業,也依舊能成為站在山頂的那一個。”
電話那邊的人頓時大發雷霆。
仿若是被戳中心事,呼吸一秒變急促後,猛然掛斷通話,沒有再打過來。
鍾向窈反手將手機丟到懶人沙發上,抬著咖啡的那隻手微微顫抖,她紅了眼。
之後的一段時間,鍾白槐似是真的被這段話中傷到,沒有再聯係她。
而家裏都清楚兩父女的關係,礙於鍾白槐住在家裏,也沒人打電話要她回家。
時間飛速流逝,轉眼到了商柏謙的婚禮。
兩人雖都與鍾向窈沒什麽交情,但作為鍾家一份子,她終歸得出席。
這中間免不得會遇見鍾白槐。
想到這,鍾向窈忍不住有些煩躁,單手托腮坐在高定專櫃休息室內,麵色怔忡。
謝則凜抬手撥了下她耳垂:“想什麽?”
“工作處理完啦?”鍾向窈回頭看他,“我無聊隨便想想。”
聞言,謝則凜勾了勾她的手指:“聽說叔叔阿姨前段時間回來了?”
“問他們幹嘛。”鍾向窈不滿皺眉,“你女朋友在麵前,還問別的人。”
被她這小脾氣逗樂,謝則凜眼尾染上笑痕:“你還挺會找茬。”
鍾向窈跟著笑:“逗你玩嘛。”
“那你覺得我要不要去見見你爸爸媽媽。”謝則凜似乎真的在思考,“如果提前去拜訪他們的話,會不會好一些。”
四目相對,鍾向窈看清了他眼底的認真,躊躇片刻跟他解釋:“其實我跟我父母,關係沒有你料想中的那樣好,所以可能沒必要。”
“為什麽會不好?”
鍾向窈怔了怔。
她知道謝則凜的父母極為恩愛,三口之家的關係也很和諧,是大部分家庭的縮影。
所以當發現他是真的想要知道是為什麽的時候,鍾向窈思考了會兒。
“因為……”鍾向窈咽了咽喉嚨,開口的時候有點艱難,“可能就是不愛我吧。”
這世上的父母子女那麽多,總要允許有一些不那麽親近的。
而鍾向窈其實也是在努力說服自己很久,才慢慢接受了這個並不讓她喜歡的事實。
發頂忽而落下了隻手,溫熱的掌心緩慢撫過她後腦,鍾向窈怔忡地抬起眼。
謝則凜勾唇:“沒關係。”
“嗯?”鍾向窈眨眼。
謝則凜拍拍她腦袋:“我隻愛你。”
確定關係後,謝則凜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鍾向窈不清楚他在工作上是什麽樣子,隻是麵對她時,多了太多溫柔。
溫柔到讓人眼眶發熱。
以至於到第二天商唐聯姻的婚宴上,鍾向窈麵對鍾白槐時,宛若被穿戴了盔甲。
鍾白槐繼承了父親的畫畫技藝,自從鍾向窈成年之後就始終長住於瑞士,父女數年未見,都沒料到竟會重逢於這場婚宴。
儀式結束後,見兩人同時出席,免不得有家族交好的長輩前來閑聊。
鍾向窈跟在夫妻倆身後,頻頻張望大伯一家的身影,隻是人多口雜,總得避免閑話。
“我前些天聽家裏小輩談起窈窈,說她最近很是出風頭啊。”
“這都虧你們夫妻倆教得好。”
“可不是,他們幾個小時玩的多好,誰也沒想到長大以後差距這麽大。”
鍾白槐向來斯文,麵對外人時更是溫和:“她也是運氣好,要是沒那幾分運氣,再怎麽努力也白費功夫。”
“這話倒是,畢竟三分天注定。”
“我可不這麽覺得。”向如意穿著一身咖啡色禮服,單手環抱,另一隻輕晃酒杯,“窈窈從小就天賦異稟,沒有靈氣也白搭。”
鍾白槐不置可否,冷靜一笑:“但她若是繼續拉古典,成就會比現在高。”
聞聲,鍾向窈抿了抿唇。
正想轉身找找鍾敘,打算去跟著他時,鍾白槐回頭看向她:“窈窈,你覺得呢?”
動作微頓,鍾向窈不聲不響地回視他。
盯著鍾白槐那雙沉靜的眼,她忽然間想到跟謝則凜剛重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喜歡用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彼時鍾向窈很煩謝則凜這個模樣,也始終覺得,車禍後的他跟鍾白槐沒什麽兩樣。
直到現在才發現。
從前將謝則凜與她這位自持孤潔的藝術家父親放在一起,簡直是對謝則凜的侮辱。
無言兩秒,鍾向窈顧忌著場合,沒有像以前那樣直接懟回去。
她對那兩位尷尬的中年男人一頷首:“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間。”
氛圍一時間莫名寂靜。
剛轉身,鍾向窈的手腕被拉住,聽見鍾白槐格外不悅地壓低聲音:“我在說話,你就當做沒有聽見是不是。”
“我以為您並不需要我的回答。”鍾向窈安靜地看著他,“畢竟過往十八年裏我所有要走的路,您也從來沒詢問過我的意見,就安排好了,不是嗎?”
鍾白槐的眉心頓時打成結:“我那是為了你好,窈窈,不要不識好歹。”
“那就當我不識好歹吧。”鍾向窈用力掙開桎梏,眼神冷漠,“我不想跟你吵。”
說完,她兀自去了洗手間。
酒店大廳與洗手間還有很長一條通道,高跟鞋踩在消音地毯上,發出極為沉悶的聲響。
鍾向窈放慢了步子,剛剛沒能發泄出來的情緒讓人煩悶。
走到中段,她聽見身後兩道熟悉的腳步。
表情冷硬地咬了咬牙,鍾向窈忍不住加快速度往洗手間走,隻是對方發現這舉動,不耐地出聲喊了她。
“鍾向窈,你給我站住!”
聽到這句話,她壓根沒回頭,反而愈發加快了腳步,直到被鍾白槐堵住:“你現在越來越有本事了,老爺子就是這麽教你的?”
打從幾年前鍾向窈脫離掌控,鍾白槐私底下對她的態度就愈發糟糕。
一言不合就容易動怒。
“是,您多有能耐。”鍾向窈冷嘲,“畢竟誰也比不得您,拿女兒當打敗您父親的物件,怎麽,我現在不受您掌控,就覺得精心打造的藝術品有了瑕疵,不能忍受了?”
“……”
“我真想不明白,我是您親女兒嗎?”
這奚落譏諷的語調像是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鍾白槐臉上,沒了外人的注視,他頓時暴露出被挑釁權威後的專橫暴戾。
目眥欲裂,氣息聲瞬間變得粗重。
同樣也還了鍾向窈一耳光。
“老鍾!”向如意怒喝。
一聲脆響。
她被打的偏過臉,發絲散落下來,挨打的那一邊迅速紅腫,斷掌帶來的力道令鍾向窈的唇角被牙齒磕破皮,滲出血絲。
這是與鍾白槐鬧僵後的第一個巴掌。
像是桶涼水,徹底澆醒了她。
鍾向窈舔了舔牙齒上的血腥味,垂眼很輕地笑了一聲:“所以您有什麽好生氣的?”
“你混賬!”鍾白槐被向如意攔住,高大身形甚至隱隱發抖,“從你出生開始,我就為你謀劃那麽多,現在居然敢質疑我。”
高跟鞋晃了兩下,鍾向窈扶住牆站穩,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他:“為我謀劃?”
她拔高的聲音不似平時清甜,戰栗中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苦澀:“你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那從來沒有放下過的麵子!”
鍾老爺子作為國畫界泰鬥,他的成就早已不是一般人能輕易超越的,作為接班人,鍾白槐再怎麽成名,頭頂始終帶有父親的光環,他越想要證明自己,越是跨不過這座山。
久而久之,超越鍾老爺子竟在隱約之間,變成了他畢生的心魔。
於是有了鍾向窈後,就希望她能優秀點,在領域內超過自己,超過鍾老爺子。
每每看見鍾向窈都忍不住被另一個陰暗的他攛掇,將她當做能完成執念的物件,塑造成完美的藝術品,不能有任何缺點。
說到底鍾向窈於他而言不像女兒,所以才會在今天,被當麵指出這些時而惱羞成怒。
臉頰傳來的痛感隱隱擴散至太陽穴,鍾向窈擦掉嘴角的血絲,失笑:“你以為打了我,就能填滿心裏那些空缺了嗎?”
“你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還有你那一絲,可憐可笑又卑微的自尊心。”
比起兩年前在波蘭那晚接到他的電話,鍾向窈這次終於有了勇氣,敢將當年沒有說出來的話全部說給他。
饒是看他動怒,也終於不再害怕。
“窈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一貫不插手這些的向如意氣急,“你可以怪他隨意安排你的生活,但不能說他沒有為你思考,還不趕緊給你爸爸道歉。”
“道什麽歉?”鍾向窈扭頭,眼底終於帶了點淚光,咬牙反問,“媽媽,您明明也走過我的這條路,當初為什麽不救救我?”
向如意被逼問到僵住。
而鍾向窈卻像毫無意識般繼續說:“您怎麽能這麽狠心,可以眼睜睜看著,我成為另一個沒有逃出外婆家的你。”
自從鍾向窈不再繼續拉古典,他們一家人就再也沒有這樣站在一起過。
鍾白槐將她當成妄圖拯救自己的工具,向如意心知肚明卻視若無睹,他們或許愛她,但也從來沒有為她著想過。
看著眼前這兩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鍾向窈笑著掉下眼淚:“我花了這麽多年才徹底確定,原來你們是真的不愛我。”
“這可真是太糟糕了。”
“你——”鍾白槐終於失盡風度,滿臉漲紅地,再度抬起那隻顫抖的手。
隻是這次鍾向窈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因為不想拉琴被關進小黑屋而害怕,在巴掌落下來的前一秒鍾,閉上眼揚起了頭。
可比傷害更先到來的,是謝則凜。
他疾步而來,將鍾向窈拉入懷中的同時,半空截住了鍾白槐發狠的小臂。
感受到這股力道,謝則凜目光陰戾,冷冷落在他臉上:“鍾叔叔!”
“動手之前,還望您能三思。”
鍾向窈偏過臉,把腫起來的一側藏進了他的懷裏,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目光輕觸,發覺她不太對勁的狀態,謝則凜難忍厭惡地甩開掌心的那隻手,打橫抱起鍾向窈,嗓音又冷又硬。
“人我就先帶走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