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奉茶

雲舟將養了約有半月,薛尚宮每日都回來看她一次,並且督促她喝藥,她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起來。

雲舟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氣力和精神不但沒有因病而虧損,反而竟還比病之前還要好些似的。

也不知禦醫院開的什麽方子,雖然苦的難以下咽,但竟有奇效。

待得恢複的差不多,雲舟便求薛尚宮帶她去見一見趙婕妤。

前朝妃子,如今貶為奴婢,身份特殊,並不易見,但薛尚宮考慮一番,還是答應了。

雲舟再次踏入慈航殿,殿中早已經恢複了寬廣寧靜,走進去,鼻息之間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道。

等了一會,殿內的一側小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布裙荊釵的身影正提了一桶水進來,手裏拿著抹布,看樣子是來擦地的。

那不是別人,正是趙婕妤。

雲舟叫了一聲:“阿娘!”然後奔過去,一把抱住趙婕妤哭了起來。

她孩子似的大哭了一場。

“旎旎,別哭,往好處想,本來以為,咱們定是活不成了,便是能活也是要被發配為妓,如今隻是沒入奴籍,做個尋常下人已經是萬幸之至了。”

趙婕妤摟著雲舟,喚她的小名。

趙婕妤來自大魏屬國南茲國,因南茲臣服於大魏,所以國中士人常有入京中為官者,她的父親就是六品文官,所以趙婕妤才得以入宮侍奉魏帝。

南茲國因在邊陲,地勢多山林河流,氣候潮濕,所以民間風土民俗與中原多有不同,“旎旎”是南茲女子常用乳名,大概是美麗的小姑娘的意思,在宮中,這是隻有雲舟最親厚的人才知道的名字。

雲舟抓著母親的手,看著擰髒抹布時磨得通紅的虎口,眼淚止也止不住。

趙婕妤安慰她:“旎旎,我是妃子,你是公主,我們平日裏養尊處優是因為生到好人家,但是誰又說過生在富貴人家就應該一輩子富貴?天生貧苦人家的孩子幹慣了活,就應該一輩子吃苦?我們又為什麽覺得自己不應該有服侍別人這一天呢?”

雲舟抽噎著:“我隻是不想見阿娘受苦……”

趙婕妤溫聲道:“阿娘更不想見旎旎哭呀。”

雲舟不說話了。

母女安靜對坐了一會,趙婕妤鄭重對雲舟道:“薛尚宮之前告訴過阿娘,說你病的很嚴重,現在已經好多了,翻一翻過去的史書就知道,當年大魏奪前朝的權時,是怎麽對待前朝皇族的?活著的尚且要關押牢獄,任意輕賤,病了的更是早早拖出宮去等死,如何還能給人養病服藥的機會?旎旎,你要知道,你如今的處境並不尋常。”

雲舟也知道,自己的待遇與旁人不同,晨霜和劉娘娘都已經出了宮,不知發配到哪一戶北燕貴族家裏為奴為婢去了,而自己被留在了宮裏不說,連她的阿娘也留在了宮中。

趙婕妤覺得奇怪,因為雲舟從來沒和任何人提過自己和北燕渤陽王之間的那一點淵源,但雲舟心裏清楚,是蕭錚故意這樣安排的。

至於他為何這樣安排,她說不準,看蕭錚對她的態度,是恨屋及烏,因為憎恨她的父皇所以對自己也是態度冷漠,極盡嘲諷,或許他是想留一個魏帝的女兒在眼前,慢慢的愚弄報複,享受勝利。

沒過一會,薛尚宮便在門外催促,短暫的相聚結束了,她隻得從慈航殿出來。

薛尚宮同她走了一段,有事情轉去了尚宮局,雲舟獨自返回暫居的承天殿值房。

她走在夾道裏那高高的宮牆之間,忽然有一種茫然無路的感覺,如今的她,主不主仆不仆,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她還身處在一直生活著的宮牆之內,但這裏已經不是她的家了。

“還以為自己是主人呢,單在路中間晃!”一聲很刺耳的嘲諷從身後傳來。

雲舟回頭,看到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宮女,正不屑地看著她。

一朝落難,有人雪中送炭,就一定有人奉了新主便要把舊主踩到塵埃裏心中才舒坦。

雲舟看她穿一身宮女衣裳,想到剛剛母親的話,不想和她交惡,轉過身去要走。

誰知那宮女不依不饒,幾步上前來拽住她的袖子:“還擺什麽貴人的臭架子,如今還不是沒入了奴籍?聽說慈航殿裏還進過男人?怕不是殘花敗柳,連奴婢也不如了!”

雲舟一把揮開她的手,這時忽然有個人影奔過來,攔在雲舟身前,憤然道:“蕊娘,不過去了承天殿伺候幾天,就這樣飛揚跋扈起來了!”

來人是小釵。

那叫蕊娘的宮女冷笑道:“她如今也不是主子了,你還給她當狗?”

小釵氣道:“你這樣的東西,狗都不如!”

蕊娘眼睛一豎,就要動手,兩人爭執起來,正混亂著。

薛尚宮的聲音忽然響起:“渤陽王殿下回承天殿,馬上經過這裏,你們兩個還不快閉嘴,想死嗎?尤其是你蕊娘,再胡言亂語,小心殿下拔了你的舌頭!”

渤陽王三個字就代表這宮中的鐵律,蕊娘與小釵,登時噤若寒蟬。

果然,如薛尚宮所言,片刻後,蕭錚的轎輦就經過了這處夾道。

薛尚宮等四人忙避在一旁垂首行禮。

那高高的輦座到幾人近前時停了下來。

蕭錚向下瞟了一眼,目光落在雲舟有些淩亂的頭發上,隻見她垂著眼睛,很乖順的模樣。

他忽而道:“竟忘了宮裏還養著閑人,暮雲舟,明日便到承天殿侍奉茶水。”

雲舟雖從小在宮中生活,但她是被服侍的對象,並不知道要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宮女。

蕭錚讓她第二日便去奉茶,屬實強人所難,但雲舟不想讓薛尚宮為難,隻好硬著頭皮去學那些宮女的規矩。

隻是薛尚宮對此似乎不太上心,她想臨陣磨槍,薛尚宮不肯派人教她。

承天殿的奉茶宮女一共六人,每日三班,日夜輪候。

夜裏當值最是辛苦,蕊娘現在便當夜值,本來她是覺得夜裏有勾引渤陽王的機會,一旦成功,便可飛上枝頭,特意要換夜裏當值的,但熬了幾個夜才發現,夜裏幾乎是見不到渤陽王的,還不如白天接觸的多。

所以,當她知道雲舟和她同為奉茶宮女,便找到了薛尚宮,巧言討好,要讓雲舟頂她值夜的活,她自己當白日的值。

薛尚宮同意了,蕊娘歡天喜地地出去,薛采儀一個人在屋子裏陷入了沉思。

她自認不是一個壞人,但伴君如伴虎,她亦在魏帝身邊侍奉十幾年,也絕不是一個聖人。

雲舟的母親趙婕妤雖然一向對宮人和氣有禮,但並未給過薛尚宮什麽大恩惠,薛采儀原本也沒有必要去照拂雲舟。

隻是敏銳如她,感受到了雲舟與渤陽王之間的一些不同尋常。

一開始,便是因為太醫院相熟的禦醫透露給她,雲舟的湯藥所費之貴重,而渤陽王對此並不在乎。

蕭錚為人沉默寡言,並不好揣摩心思,薛采儀想要繼續在承天殿站穩位置,不得不抓住一切機會試探君心。

所以她便順水推舟,答應蕊娘的請求,將雲舟安排在夜裏送到蕭錚的麵前去,看看會發生什麽。

***

夜裏的安神茶,涼了會傷脾胃,所以不管貴人喝不喝,都要整夜溫在茶爐上,不能斷了火。

雲舟執一柄小扇,坐在爐前昏昏欲睡。

遠離暖閣看茶爐,偶爾能打一個小盹,算做輕鬆。

隻是半夜過後,一起當值的蓮繡來與她交換位置了:“一直是這樣的,輪著歇一歇,後半夜我歇,你到前邊去吧。”

說著,接過了雲舟手裏的小扇。

雲舟隻得起來,不情不願的往暖閣裏去。

她不是怕累,而是不想見到暖閣裏那個人。

蕭錚還未就寢,殿中還亮著燭火。

他在下棋,自弈。

雲舟靜侍在那架屏風外,聽棋子落盤之聲,下了好一會,似有勝負了。

隨後便傳來蕭錚的吩咐:“收了吧。”

雲舟上前,走到棋盤邊上,入眼便是黑白兩子的激烈戰場,此局,黑子勝,白子敗。

蕭錚於前朝每有難決之策時便下棋,他正閉目養神,聽見宮人走近,隨後傳來分揀棋子之聲,忽然想起,白日裏並沒有看見過那個小公主。

他睜開眼,看向來人。

雲舟穿著淡藍色宮女衣裳,綰雙鬟髻,比上次見時麵色要紅潤些,像芙蓉花的顏色,十分嬌美。

雲舟目不斜視,隻管收了棋子,微微福禮,轉身要走,聽蕭錚道:“那枚玉佩為什麽不留著給自己求些東西?用來救了別人,自己以後若有難,可就沒機會求我了,不覺得可惜麽?”

雲舟回身,垂眸道:“回殿下,不可惜,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我當年做的事,就是害了大魏,雖然殿下覺得大魏早就該亡,但我是魏人,該有些懺悔的心思,我並沒有沒資格為自己求什麽。”

蕭錚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麽,但沒有開口,隻是沉默地打量她說話時的姿態。

雖然低著頭,又瘦弱的可憐,但脊骨挺直,是不卑不亢的樣子。

待她說完,蕭錚起身道:“服侍我更衣就寢吧。”

語畢,站起身很自然的抬起了雙臂,等她上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