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命

八年前。

承天殿內,眾臣議事畢,到了下朝時候,魏帝近侍附耳通報。

“那便叫他上殿來吧。”魏帝的聲音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沉。

近侍得令,揚聲傳道:“宣北燕皇子蕭錚進殿麵聖——!”

隨著通傳,廊外響起腳步聲,少年剛剛入魏都,還來不及洗沐更衣,便被宣入宮中麵聖,他尚穿著北燕製式的袍子。

然而那少年並無疲乏之態,他腳步輕健,邁入殿來。

在他進殿的一刹那,大殿外的陽光鑲嵌在他周身,讓他看起來像是攜光而來的神明般耀眼。

魏帝在一瞬間眯起了渾濁的眼睛。

那是蕭錚第一次見到大魏皇帝。

那年他鮮衣怒馬,爽朗天真。

十五歲的少年,絲毫沒有感覺到在那高高的禦座上,垂珠冠冕之後的龍顏,正在用一種怎樣殺意盎然的眼神望著他。

蕭錚跪拜行禮,雙手奉上北燕大君親筆蓋印的文書。

“北燕大君將臣托付給陛下,臣將長住魏都,以示魏燕和平交好之誠意。”

大魏自魏帝登基以來,逐漸民心渙散,加之幾年旱災,多股民間起義爆發,魏帝一力血腥鎮壓,但恐難長效。

這時,北燕作為大魏最大的鄰國,它是否有異動,關乎著大魏的穩定。

蕭錚的父親,北燕大君蕭凜,是一個有仁愛之心的國主,在魏帝提出以北燕皇子為質,以謀和平時,他為了天下大局的穩定,為了不至讓戰火席卷兩國,波及百姓,選擇了應允。

於是蕭錚作為和平的使者,帶著一片赤誠之心來到了大魏。

隻是北燕沒有想到,那時的魏帝,已經不值得他們一絲一毫的信任。

魏帝打量過階下的少年,沉聲道:“好,一路可顛簸勞累?休息過後,晚間朕於宮中賜宴,為賢侄接風。”

聽聞關切,少年蕭錚便笑了。

這笑便又莫名的令魏帝心頭一凜。

魏宮中的三位皇子都被教導的嚴肅而謹慎,對比之下,蕭錚的笑容帶有那燕山之北特有的高朗寬闊的意味。

他的到來像風,讓承天殿沉悶的空氣忽然間翻湧起來。

這尤為魏帝不喜。

退朝之後,後殿暖閣中,魏帝留下天機閣神官密談。

“北燕皇子入我都城,昨夜星象如何?”

神官道:“回陛下,昨夜破軍星驟亮,與紫薇爭輝,大不祥。”

魏帝捏緊了拳頭:“我就知道,那孩子鷹視狼顧,是北燕的頭狼養出來的野心勃勃的狼崽子,長大了,必然覬覦我大魏的江山,必要除之!”

神官看魏帝激動不已,上前道:“陛下莫急,破軍雖有衝煞紫薇之相,一時難斷,但太陰星溫耀而穩定,乃是吉兆。”

魏帝不明:“何意?”

神官答:“太陰乃天下之母,根據臣的推算,下一任國母必然還是魏女,北燕貴族速來不結外親,可見北燕就算有圖謀之心,也必不能成事,還是我大魏福澤深厚,國祚綿長。”

神官想了想又說道:“況且陛下還要封他做世子,如此,此人一時便殺不得,隻能徐徐除之,最好是經年累月,因病而斃,如此北燕便沒有明目反抗陛下。”

魏帝氣息稍定,沉聲道:“確實不能叫北燕抓了把柄,那便叫他在魏都慢慢地,一點一點的死……”

***

雲舟又做夢了,這一次,夢見了五年前的一天,

夢裏劉娘娘摸著她的頭:“傻丫頭,你還不知道,我昨天代替你娘和陛下求了為你賜婚的恩旨,你如今已經是有夫家的人了,還不長大些嗎?”

雲舟未來的駙馬,是劉妃的內侄,禮部侍郎家裏的小兒子。

“我那侄兒長的清俊,尤其是脾氣溫順,以後他必然萬般忍讓你的,你的婆母更是在京中出了名的好性兒,最好相處,你在她的院子裏,絕沒有旁人家那些為人媳的規矩的,況且你又是帝女,她更是要格外縱容些了,小雲舟便隻等著享福吧。”

小小的雲舟聽著這些,似懂非懂,她隻是望著窗外的雨,神遊天外。

忽然,她不知想到什麽,抬頭問劉娘娘:“那娘娘的侄兒愛笑嗎?”

劉妃與趙婕妤聞言相視一笑,到底是豆蔻年華的女孩子,雖然懵懂,但也已經會暢想未來夫婿了。

然而誰又不喜歡溫柔愛笑的夫婿呢?

看見母親們的笑容,雲舟的臉不知不覺就紅了,那是她頭一次,因懵懂的男女之事而羞赧。

夢裏,時光悠長靜謐,她是待嫁的閨中女兒,整日和母親姐妹伴在一處,無憂無慮。

這夢,讓人不想醒來。

但是,在遠遠的夢外,有個人不停的在叫她,逼著她不得不醒過來。

雲舟緩緩的睜開眼睛,入眼便是低矮的房梁,和一個熟稔的婦人的臉。

“薛尚宮?”她掙紮著坐起。

薛采儀,原是承天殿的禦前尚宮,掌管所有禦前宮女,雲舟偶爾能見到她。

薛尚宮看她醒來,將案上的藥碗拿了,白瓷勺輕輕的在碗中攪動著,她似乎看穿她的心思,邊用勺子涼藥邊道:

“這裏是宮女的值房,您那日在承天殿跪著,不久便昏迷,如今已經昏迷了三天了。”

“三天?那歡月的病可有人去醫治?”若三天無人問津,恐怕歡月凶多吉少了,雲舟十分焦急。

薛尚宮道:“您別急,禦醫已經去看過了,開了方子,歡月公主如今無礙,禦醫不僅治了她,還治了您。”

說完,她看了一眼手中那烏黑的藥汁,試探著問道:“雲舟公主,您是如何求得渤陽王殿下開恩的?”

薛采儀作為魏帝最近的宮人,自然清楚那些年魏帝是用怎樣陰毒的手段暗害蕭錚的,這股惡氣,不屠了皇宮已經是仁慈,又因為什麽還要給魏帝的女兒們治病?她覺得,這一位雲舟公主和渤陽王之間似乎有些不尋常。

雲舟知道,蕭錚一定不會願意讓人知道,自己曾被大魏公主所救,所以麵對薛尚宮的問題,她隻是搖頭,閉口不談。

薛尚宮也不再繼續問了,她轉告訴雲舟:

“昨日渤陽王下了旨意,魏帝遺留的皇女妃妾們…都沒為奴籍,分送給初入城中的北燕貴族們做奴婢了,劉娘娘和晨霜昨夜都已經離宮了。”

雲舟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她抓緊薛尚宮的袖子:“我阿娘她……”

薛尚宮垂眸:“趙婕妤還在宮裏,分在慈航殿裏做灑掃,你放心。”

薛尚宮說完,將藥喂過來,雲舟不肯喝,薛尚宮便勸道:“因為你大病一場,所以暫時還留在宮中沒有發落,但既然前路未定便有轉機,如今你和你阿娘都還在宮中!便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你得好快點好起來,才能照顧你的阿娘啊!”

雲舟垂下眼簾,然後接過藥碗。

那藥苦的離奇,雲舟勉力喝了大半碗實在喝不下去,隻是薛尚宮不允許,她將那被放下的藥碗又塞回雲舟手裏去。

“這藥……必須全喝了才行。”

雲舟看著那烏黑的藥底子,又想想薛尚宮方才的話,終於還是咬咬牙一仰頭,飲盡了。

承天殿暖閣裏,蕭錚漫不經心詢問禦醫:“治的如何?”

禦醫稍微有些忐忑,因為當時渤陽王的命令是將那二位公主都治好,那時兩人病情都很危重,他便無暇考慮其他,隻管治病,如今被問起來,忽然又有些害怕,怕這位殿下覺得給魏帝的女兒治病,他的方子用藥上過於浪費了。

於是他戰戰兢兢回道:“回殿下,如今兩人都已醒了,以後也都改換尋常方子按常規調理即可,不會再過於靡費了。”

蕭錚凝眉:“靡費?”

禦醫心裏有些忐忑:“奉殿下的旨意,當時兩人一個肺火焚五內,一個肝火急攻心,情況緊急,臣不得不用回天引,回天引藥如其名,有吊命回天之奇效,隻所用藥材乃是世間珍奇混合而成,珍貴無比,這藥引每日……每日需花費二兩黃金。”

“知道了,退下吧。”蕭錚淡淡道,他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

禦醫見蕭錚沒有怪罪,暗自鬆了一口氣,退行而去。

待禦醫離去,蕭錚停筆,他正要端起茶碗,外頭奉茶的小宮女正好來奉新茶。

那宮女手腳十分麻利,用熱茶將冷茶換走,一點聲音也沒有,退下時,還詢問道:“殿下要添一樣茶點嗎?”

蕭錚這時還真有一點餓了,於是揮手道:“添吧。”

那小宮女退下,不一會又進來,將一碟白雲糕放在案上,道:“白雲糕不大甜膩,不影響殿下用晚膳,此時食此物最適宜。”

蕭錚終於抬頭看了她一眼。

那宮女見年輕英俊的殿下看向自己,忙露出羞澀的笑容。

待從暖閣裏走出來,蕊娘得意一笑,今日總算沒白幹,總算得了殿下的青眼。

這時一個小宮女從蕊娘身邊經過,不小心擦了一下她的衣擺,蕊娘那溫順神情頓時斂了,她狠揪了一下那小宮女的耳朵:“剛有一點好事你這小賤蹄子就來找晦氣!”

那小宮女忍著眼淚求了半天,蕊娘才撒手放她走。

蕭錚將那白雲糕吃了一塊,又想起了剛才太醫的話,看著那雪白的糕點和上頭的紅色印花,覺得有些像那暮雲舟病弱的臉色。

他忽而笑了一下:“瘦得隻剩下幾斤骨頭,還要每日花我二兩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