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縱容
過了幾日, 早朝之前,因天氣寒冷,群臣都在集英閣裏等待。
兩派群臣各據東西兩間屋子, 井水不犯河水,涇渭分明。
西屋裏地中央的爐中燒著熱炭,暖烘烘的, 有幾人圍在爐前烤火。
其中一人提醒同僚:“陸少卿, 你可仔細些, 看那火星子再把折子燒了。”
那陸少卿趕緊把手收一收:“呦,可不得了,這可是老師交代的大事。”
正巧那爐中漸起幾個火星子來, 他折子是拿開了, 一不留神, 官袍下擺被燙出一個黑點。
陸少卿退了一步抖著衣擺道:“這火,埋幾個紅薯等下朝吃倒是正好。”
同僚笑道:“陸大人這刁鑽嘴, 胤都的好食店都叫你吃遍了,還能稀罕吃那炭火埋的紅薯?”
隻見陸少卿搖頭一歎:“今日一奏, 我怕是以後吃不上胤都的好酒好菜嘍……”
同僚會意, 湊到耳邊:“今日奏?”
陸少卿點頭:“今日之後陛下還不一定給我貶到哪裏去, 以後難找你喝酒了。”
同僚笑道:“不過一時, 李相還會不管你嗎?”
這時, 集英殿的門開了, 冷氣伴著風雪從門縫裏灌進來。
禦前內侍徐勿站在門外, 恭敬道:“各位大人, 陛下到了。”
眾位大臣聽了召, 理衣擺, 正官帽, 紛紛跨出門檻朝承天殿走去。
雙鳶閣中,雲舟吩咐小釵備下了精致酒菜。
到了黃昏時分,該用晚膳,小釵問道:“公主,您叫備了酒,是陛下要過來嗎?要不要等著?”
雲舟道:“不等,太刻意了,現在就開飯吧,我一個人先吃。”
小釵有些不明白,但還是傳膳去了。
雲舟哪裏吃得下什麽,腦中反複地出現刺客刺殺那日,蕭錚捏著她的臉,質問她算計他時眼底的怒火……
那時,她是有些恐懼的,但腦子裏更多的是在害怕蕭錚一怒之下不肯放她阿娘。
現在,她也覺得害怕,但不是害怕蕭錚不讓她做皇後,而是怕看到他失望厭惡的眼神。
光想一想,心就像讓人捶了一拳似的。
待太陽一落,晚膳時分,蕭錚果然來了。
他進門看雲舟在飲酒,便道:“又沒有等我。”
雲舟這才吩咐小釵添筷子:“陛下也不是天天來吃飯,我怎麽知道今日來不來?”
蕭錚麵上淡淡的,隻在她麵上溜了一眼,倒沒什麽不好的表情,疑問道:
“你不知道我今天會來?”
雲舟給他布了菜,沒抬頭:“我是能掐會算嗎?怎麽會知道。”
蕭錚也倒了盅酒抵在嘴邊,似隨意道:
“我前幾日出宮看了出戲,那戲文有意思,說的是什麽天命皇後的事,你可聽說過嗎?”
他的語氣明顯意有所指。
雲舟心裏一跳,微笑道:“到處都傳遍了,當然聽說過,這傳言對陛下的主張不是正有利嗎?陛下覺得,那戲唱的怎麽樣?”
蕭錚看著她的眼睛一會,雲舟本能地心虛避開一瞬,又看了回去。
蕭錚的目光又移開了,一口喝盡了杯中酒。
“我覺得唱得不好,那扮公主穿粉色戲服的伶人一出來,我就沒有看下去的興致了。”
雲舟心中一陣難受,她慢慢放下筷子,沉默不語。
他在生她的氣。
蕭錚見她神色,不再往下說,轉了話題
:
“冬獵也快了,你先準備著吧,不是還要學騎馬嗎?”
雲舟抬起微紅的眼角,問道:“陛下還肯教我騎馬嗎?”
蕭錚轉眼看著她:“為什麽不教?怎麽,你做了什麽事惹我生氣了?”
這話問出來,雲舟心裏忽然一鬆,她望著蕭錚的眼睛答道:“沒有。”
蕭錚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圍場比宮中冷的多,吩咐尚衣局多備幾套厚實衣裳,還有騎馬的衣裳,馬具就不必了,我私庫裏的好東西比尚衣局的強。”
這餐飯的後半截輕鬆了許多,吃完了飯,雲舟喝著消食茶,忽聽蕭錚問道:
“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看不下去那戲當時就走了?”
“為什麽?”
雲舟以為蕭錚終於要表達不滿了,他一定會叫她下不為例。
然而蕭錚道:“鵝黃。”
“什麽?”
“我第一次見你,你在月下的假山中,穿的是鵝黃色的宮裝。”
因為是那個顏色,所以才在夜色裏瑩然似月啊。
“那戲後頭關於咱們倆的事都是瞎編的,我不愛看,於是就走了。”
雲舟眨了眨眼睛,愣了好一會,才終於低頭微笑起來。
蕭錚歎了口氣,握住她的手:“你這傻瓜還不知自己是自投羅網。”
雲舟才放鬆下來,心又被他的話捏起,緊張道:“投誰的網?”
蕭錚正色:“你和魏臣勾連,要給魏臣撐腰,給魏人撐腰,那些人自然會栓住你,以後你就是想逃,他們第一個不同意,想不留在我身邊都不行,你說你投了誰的網?自然是我的網。”
雲舟還以為他要說什麽正經話,結果是調侃她,她重新把筷子拾起來吃東西,再不理他了。
待用過了晚膳,蕭錚去了寧和宮給大妃請安,不一會,薛尚宮遣人來雙鳶閣打聽消息。
雲舟道:“你就回薛姑姑說,他都知道,但無妨。”
……
陸少卿是集賢詔之後回都,被李相舉薦上來的魏臣,都中五品官,不算無名小卒也算不得舉足輕重。
他遞上薦暮氏女為後的折子之後,本來已經叫家眷收拾好了行囊,準備被皇帝叱責一番後一腳踹出都城。
然而折子上了,遞到蕭錚手中被留中不看。
最後臨著留中的期限,蕭錚輕描淡寫批了一個“已閱”發了下來。
隨之而來的是對陸少卿的調動。
這調動十分微妙,表麵上升了他的官,然而實際上把他調去了門庭長草的清水衙門。
乃是明升暗貶。
但好歹還留在都城,這已讓他心滿意足,起碼能繼續與都中友人開懷暢飲。
調令下達之後他便約友人在繪仙樓喝酒。
“少卿,此番試探,李相怎麽說?”
陸少卿喝的半醉,嘿嘿一笑:
“明升暗貶,什麽意思?你還看不懂?自古以來,沒有哪個帝王喜歡朝臣與後宮勾聯,所以陛下把我扔到那鳥不拉屎的衙門去,是為敲打警戒。”
他喝的臉色發紅,但眸光晶亮,繼續道:
“但陛下不能真貶了我,不然不是承認了後宮私聯朝臣的罪?陛下的意思,李相說了,就是我們要做的事,陛下樂見其成,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若出了問題,誰做錯誰擔著,但後宮那位貴人,必須是無辜的。”
友人聽聞此言,恍然大悟,歎道:“陛下不生氣,還回護至此,那我們這位前朝公主,可確是顆參天大樹啊。”
陸少卿執杯的手在虛空中搖晃:“但願大樹底下好乘涼啊!”
冬日裏晴空如洗,雲舟這顆好乘涼的大樹,不禁念叨,在雙鳶閣中做著針線,忽然打了個噴嚏。
小釵搓著手打簾子進來道:“公主,尚衣局送衣裳來了。”
雲舟撂下手裏的香包,過去瞧看。
尚衣局這回手腳極快,比她做公主那時還要快的多。
夾棉的襖子,外頭的狐裘披肩,貂皮大氅應有盡有,顏色都是淺淡的顏色,繡著各式精美花草紋樣。
雲舟的手落在一雙騎靴上,靴子外頭是月白錦緞,裏頭掛了羊毛,靴梆上秀了幾點粉色的淺淡桃花。
雲舟看那花樣覺得有幾分眼熟。
尚衣局的宮人奉承道:“姑娘眼力真好,這些繡樣裏,隻有這桃花紋樣是陛下親自繪了送到尚衣局的,姑娘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繪的?”雲舟抬眼。
她左思右想,忽然靈光一現,回憶起來。
這個桃花樣子,原是幾年前自己繡鞋上,她親自繡的。
她就是穿著那雙鞋,坐在出城的馬車裏,踢到了躲在座位下的北燕世子。
他即便當時瞧見了,現在居然還記得。
桃花樣子多,每個女孩子各自繪得千差萬別。
蕭錚這記性也怪好的,模仿得一模一樣。
雲舟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總之嘴角是不受控製漾出笑意來,嘴上道:
“他會畫個什麽?明明是抄了我的。”
尚衣局宮人聽不明白,但看雲舟笑著,總歸是高興,也陪笑道:“就是描花樣子,也是陛下為姑娘用得真心。”
尚衣局宮人離開,雲舟又拿起剛才撂下的香囊細細檢查針腳。
小釵在一旁看著:“公主,這香包顏色也不配您的衣裳呀?”
說著隨手翻著笸籮裏的一疊花樣子。
雲舟阻止不及,被小釵翻出個不尋常的花樣來。
“呀!龍紋!”
小釵看看香囊,又看看雲舟,抿起了嘴,調笑道:“公主這是給陛下繡的啊!我說怎麽用這靛藍的顏色。”
雲舟叫小釵搶白得有些羞惱:“既然早晚要嫁他,總要應付應付,就你會大驚小怪,幹你的活去。”
小釵憋著笑,起身走了,到了門口,又忽然回身,說道:
“那公主與劉家三郎定親那些年,怎麽一個絡子也沒給人家結過呢?”
說完,怕雲舟嗔她,一溜煙的跑出去了。
雲舟被小釵窘的一顆心砰砰跳,她瞧瞧手裏的香囊,忽然想起那人繪的桃花來,也不知怎麽的,轉念一想。
他當時可不知道那是自己呢。
記得一個穿鵝黃的衣裳,又記得另一個穿桃花的繡鞋。
好個多情的北燕世子,誰稀罕……
不知與誰賭氣,雲舟將那繡了一半的香囊往笸籮裏一扔:
“繡什麽?不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