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貪心
這樣的蕭錚讓雲舟想起很多年前月下的那次相遇,當時,她不自覺被他孤獨舔舐傷口的樣子吸引過去,想要給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
現在,她又一次忍不住靠近了他,待她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握住了蕭錚微微發抖的那隻手。
還是那隻手背上有刀疤的手。
雲舟下意識想要鬆開,又猶豫不決。
可沒等她動作,蕭錚已率先將手收回,不去看她的眼睛,隻道:
“沒什麽,你先退下吧,不叫你不要進來。”
他的聲音裏,有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疏離。
雲舟手心忽然一空,動作僵了一瞬,沒有再說什麽,依言退下。
蕭錚一人坐在空****的殿內,他熄滅了所有的燈火,打開窗子,看著天際懸掛著的,一彎鋒利的上弦月。
“玄羽。”他低聲道。
身側黑影一閃,玄羽立在蕭錚身後,他一身黑衣沐在月光下,影子般沉默。
蕭錚輕歎一口氣:“你偶爾會想起阿月嗎?”
玄羽低頭,無波古井般的眼睛裏少見的浮現起波紋。
他的聲音帶些喑啞:“有時會想起我們小時候。”
蕭錚望著清冷的月色。
人都說彎月如勾,可能隻有他會覺得,這上弦月像染血的刀。
那一天夜裏,在魏都的長街上,在魏帝的暗中阻撓下,他找不到救命的大夫,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吐了半身的血,在他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那一天,也是上弦月。
冰冷的月亮照在長街上,把阿月稚嫩的臉照得灰敗。
“阿月小時候就說等我繼任了大君的位置,要做唯一的禦前女官,這樣身份多貴重,以後可以找一個好郎君,隻是她喝了那杯酒,再也沒機會挑一個喜歡的郎君了。”
玄羽垂下眼,道:“阿月不會後悔。”
就是無怨無悔的這份忠心,才更叫人心痛。
阿月在宮中長大,五歲在蕭錚的宮中做宮女,因性格開朗,被蕭錚挑在身邊伺候,那時的烏鵲營還沒有組建,玄羽隻是蕭錚的伴讀。
他們三個孩子一起長大,阿月雖是宮女,但實際上就像這兩個人的親妹妹。
玄羽那時候常常調侃阿月,說大妃沒有女兒,她不如去求求大妃,認她做幹女兒,蕭錚就成了她哥哥了。
阿月總是道:“家人是心裏有,不必在乎一個稱呼。”
後來,他們又一起來到了魏都。
直到魏帝失去理智,妄圖直接毒死蕭錚,賜下一杯酒到世子府。
喝,就會死,不喝,就是抗旨。
僵持之下,阿月突然衝了出來,奪過酒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不是世子不喝,是奴婢以下犯上。”
來送酒的內侍,毫無憐憫的看了阿月一眼:“抗不抗旨可不是你說了算。”
阿月毒發,蕭錚抱著她,找遍了魏都,沒有醫館敢為他開門。
最後,他抱著她走在街上,阿月**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用微弱的聲音叫了一聲:“哥。”
然後,那隻手永遠的垂了下去。
那時的蕭錚,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隻是把阿月冰冷的身體交給玄羽,然後一言不發朝魏宮走去。
他提著劍,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他要取了魏帝的首級,明日祭在阿月的墳前。
最後還是玄羽阻止了他,玄羽說:“一劍殺了魏帝,未免太便宜了。”
蕭錚在魏宮前止住腳步。
沒錯,殺了他有什麽意思?
魏帝那麽在意他的江山,那他就奪了他的江山,就算死,也要讓他死的毫無尊嚴!
隔著厚重的宮門,魏帝在承天殿享樂,他服用了煉製的仙丹,自認為在雲中訪仙問道,內侍的回複他都聽不見。
直到魏帝略微清醒些,才主動問道:“他死了沒有?”
內侍知道魏帝自從服食仙丹,行事已經毫無章法,但他隻是一位捧著,道:“北燕世子有個忠仆,替他把賜酒喝了。”
若往常,此事也便罷了,魏帝隻是折辱威脅,並不真打算至他於死地。
但那一日,他白天才看過奏報,說探子探得北燕在秣馬厲兵,恐有反心,加上仙丹藥效未退,魏帝失去了理智,他將懷中的美人狠推到一旁,額上青筋暴起,怒吼道:“那狼崽子是反了!給我以謀逆罪誅殺!”
當禁軍開始搜捕蕭錚的時候,他和玄羽已將阿月葬了,他們分頭逃跑,蕭錚甩掉了一隊追兵,負了傷,然後藏進了雲舟的馬車。
“我是不是太貪心了?”蕭錚的聲音更像是自言自語。
但玄羽還是回話了:“殿下是在說雲舟公主嗎?”
蕭錚終於回頭,沉默了一會,道:“阿月死了,我尚可以找魏帝算賬,可是如果她死了,死在我母親的手裏,我要怎麽辦?”
玄羽不言。
蕭錚終於還是下了論斷:“是我太貪心了,最開始當我知道暮雲舟就是救我的人,我就不應該將她留在我的身邊,我前日跟著她,發現她過得並不好,但現在也不是給她安排的合適時機。”
玄羽低聲道:“我覺得,大妃隻是怕魏女成為皇後,怕殿下親近前魏一派,若是將其封為尋常妃嬪,或許不至於此。”
蕭錚搖頭:“在進入魏都見到她以前,我確實是這樣打算的,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想扶持一個魏女做皇後,安天下魏人的心,但這注定是危險的,那個做皇後的魏女雖然有皇後的尊榮,但也要麵對整個北燕派的仇恨,隨時可能殞命,就像今日母親拿那碗湯提醒我的那樣,所以當初那個見過兩次,有一點好感的雲舟公主更適合安全地待在我的後宮裏。”
蕭錚轉過身:“可是她們是同一個人,如果讓她同時承擔皇後的位置和我的感情,那幾乎等於送她去死,也許,放了她才是對的。”
玄羽少見蕭錚在情感上有這樣的掙紮和猶豫,開解道:“雲舟公主當年定的親,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思,還不是在深宅大院裏過一生,她也並無抗拒,臣想,或許是殿下想的太悲觀,她未必不樂意在宮中做一個寵妃,殿下傾心於她,那是天下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帝王之愛。”
蕭錚忽然微笑了一下:“你說劉家三郎?那是個富貴閑人,暮雲舟是個較為閑散的性子,平淡和美的生活她或許會接受,但做我的妃子,會平淡嗎?難道你忘了,父親寵愛的那位魏妃失去他的庇護之後怎麽樣了?”
蕭錚不知忽然想到什麽,他慕然轉身看著玄羽:“你倒是提醒了我,這世上確也不止一個劉家三郎……”
此刻的,寧和宮裏,正熏著治心痛症的草藥。
大妃剛剛喝過湯藥,侍女奉上山楂餡料的糕點:“娘娘,壓壓苦吧,禦醫說山楂開胃,吃兩口酸的,待晚膳時便能多用些。”
這時,出去辦差的荻珠從外頭回來,大妃將一眾侍女都遣了出去,問道:“如何?”
荻珠對大妃道:“承天殿的宮女被那魏人尚宮管得嚴,隻有新來的一個叫秋蘅的被我威逼利誘願意送湯去,她出來說,殿下有些失控,把那碗湯給打翻了,後來又叫了禦醫去驗毒,想來,大殿下是能明白大妃的意思了,還有,那個秋蘅的膽子很小,她出來哭哭啼啼給我磕頭,說隻這一次,以後不敢再給我們辦事了,橫豎都是掉腦袋,不如一頭碰死。”
大妃笑笑:“沒關係,在錚兒身邊下眼線,隻會惹的他心煩,不必再找她了。”
大妃說著,似乎想到什麽令人唏噓的往事,歎道:“阿月那孩子,我也是看著長大的,很是討喜忠心,錚兒視她做親妹妹一樣,她被毒死在大魏的事,是錚兒的一道疤,提起來定能讓他好好想想,要怎麽安排暮氏女。”
說完,大妃攆著手上的珠串,沉默半晌,忽然開口問道:“荻珠,你說我對錚兒是不是有點太狠心了?”
荻珠忙道:“娘娘,您可不能怨自己,您保的可是咱們北燕人的榮耀,豈能心軟呢?況且大殿下能為一個魏女真恨自己母親不成?他定能理解您一片苦心的。”
大妃深長地歎息:“不觸到痛處,他不知道做帝王是要付出代價的,牽一發而動全身,哪能事事都隨他的心呢?正所謂,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荻珠在熏爐裏添上藥草,將話題引得輕快些:“過兩日,娘娘還是叫二殿下進宮來,與您講些笑話取取樂吧,比什麽草藥都強。”
大妃聞言一笑:“都知道銳兒是我的開心果。”
蕭錚的弟弟,岷山王蕭銳進都城之後,蕭錚將原本暮氏二皇子的府邸給了他,他於宮中隻走動了一趟,恰巧遇到了暮雲舟。
回去之後,莫名總是想起她來,或許是因著亡國公主的身份,蕭銳看雲舟格外覺得與眾不同。
這一日,蕭銳來探大妃的病,在寧和宮中坐了一會,言笑晏晏。
蕭銳道:“這世上沒有比母親還會養孩子的人,大哥打天下,我逗母親開心,正是個個有用。”
他想了想道:“隻可惜母親沒有一個女兒,不然定教養成巾幗英雄,與母親一樣。”
大妃道:“青茵那丫頭不就養在我身邊?可算我半個女兒,銳兒,你看她可堪配你大哥?”
蕭銳道:“青茵是咱們北燕最美麗聰慧的郡主,倒也配得。”
正說著話,外頭來人通傳,說大殿下讓岷山王看望過大妃之後去承天殿,蕭銳應是。
蕭銳待在寧和宮裏用過了午膳,便往承天殿來。
他進屋時,蕭錚正在下棋,見他來了,便邀他對弈。
兄弟二人對坐下棋,蕭銳棋力不敵,被蕭錚殺的片甲不留,他擰眉思索,難以突破,急的額頭冒汗。
蕭銳長得較為溫柔,麵如冠玉,他有些不好意思,笑一笑掏出帕子擦臉。
雲舟在一旁看,心裏是一驚。?0?3?3?9s?0?9
蕭銳擦汗用的那帕子,原是她的手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