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起勢
李遂意站在東堂外的廊下,笑眯眯地同太傅司馬晦寒暄。
“還請太傅大人稍待。”李遂意命宮人奉上茶碗汗巾來,“陛下在同陸公爺商議明日鹿苑比試一事。”
司馬晦年過花甲,老當益壯。這個年紀已然致仕,可他本就是元京人,即便辭官也不像其他人那樣可以縱情山水之間。
在家中同熱心做媒的夫人窩了兩年,已經看遍元京花的太傅大人心癢難耐,恰逢一道請他做大皇子拓跋珣老師的詔令下來,激動得他忙不迭入宮領命。
這不,剛來便聽說鄰居小舞陽侯,哦不,陸公爺也來了。
司馬晦惦記著自家夫人托他之事,笑道:“無妨,老夫也有要事想要同陸公爺商議。”
別人不知道,李遂意心裏門兒清
李遂意不想放過任何有關於陸貴妃周圍的人事消息,便壓低了聲音問:“太傅大人找陸公爺商議之事,想來是做媒?”
司馬晦爽朗一笑,捋著白花花的胡子道:“中常侍年歲不大,知道得倒是不少。”
李遂意欠身笑道:“太仆家的大公子和宗正家的三小姐不都是貴家夫人牽的線得了好姻緣?「天上紅喜神,元京司馬晦」可不就是說的您嘛……”
司馬晦笑開了眼,便也多透露了幾句。
“老侯爺去得早,留下他操勞幾個妹子的婚事,自己倒擱下了。老夫同他們為鄰二十餘載,算是看著他們幾個長大的。
幾個孩子模樣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眼下老二已經嫁人,老三也定了親,小四又得了陛下青眼,獨獨剩了老大一個人。”
司馬晦歎氣道,“我家夫人想要說的不是旁人,便是司空大人的孫女,陛下的表妹宇文寶姿……”
李遂意的笑僵在臉上。
他試探著打斷司馬晦,小心翼翼地問道:“太傅大人……見過宇文大小姐嗎?”
司馬晦搖頭:“我一個老頭子,怎會去相看姑娘家?是內子去相看的,那模樣,一等一的好。”
李遂意有些頭痛,還是稍稍提示:“宇文大小姐模樣好是好,但陸家是世家之後,裴家的長輩尚在,還是要商議商議……”
“世家又如何?中常侍如此年輕,怎的比老夫還要迂腐?”司馬晦不悅道,“老夫知道,你覺得鮮卑配不上世家,可你想想,陛下不也是鮮卑人出身?不照樣同貴妃打得火熱?”
李遂意心道:那是您不知道陛下是怎麽把貴妃弄到手的,若是知道,這個媒打死也不會做。
恰巧此時陸瓚從東堂正殿走出。
司馬晦走上前,李遂意也跟了上去。
“琢一。”司馬晦喚了陸瓚小字,“你在此稍待,複命後你我一道回去。”
陸瓚表情淡漠,若不是司馬晦認識他太久,知他天生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樣,幾乎要以為自己得罪了他。
“大人且去。”他輕聲開口,“我等著您便是。”
侍女上前替司馬晦整理衣冠,待一切妥帖後,便準他入了東堂。
他邁入殿內,見金磚黑亮,光可鑒人。
許久未入宮,算來也有數年未見天子,哪怕服侍拓跋氏兩朝之久,也有些緊張
今上暴戾,前幾日殺人焚宮便是出自他手筆。麵對這樣的君主,說鎮定都是假的。
也不知陸家那小四是靠什麽手段,竟能將他吃得死死的。
想來不論什麽樣的人,隻要是男人,便難過美人關。
“臣,司馬晦,叩見陛下。”
司馬晦是當朝大儒,文人典範,禮節上標準得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請起……”
天子嗓音低沉溫潤,讓司馬晦有種「前幾日焚宮的應該不是他」的錯覺。
“謝陛下……”
司馬晦站起身來,看向剛剛的聲音來源處。
南側的窗前支起一張書案,上麵鋪著的數張紙被風吹散。有個廣袖黑衫的青年男子正撿起地上的紙,一一整理好了壓在鎮紙之下。
司馬晦心頭一跳,趕緊上前幫忙。
他將飄在遠處的幾張紙收起,努力讓自己忽略最上麵那張筆力虯勁的「欲錮其心,必厚賂之」幾個字。
司馬晦將紙張雙手奉上。
青年修長寬大的手指接過,指尖透著微微粉色和淡淡墨香。
“多謝。”他輕聲道,“太傅,好久不見。”
夏日微風隔著窗欞拂過,青年瘦削的手指將紙張禁錮在掌下。
熱得讓人有些微醺的暖風吹在青年白皙的麵上,將他印象中時常布滿陰鷙寒意的少年麵孔淡去,浮現在眼前的是精致而英俊的青年男子容顏。
司馬晦窒了一瞬,驚覺自己失禮,忙垂首道:“陛下,別來無恙?”
拓跋淵抿唇一笑,將紙張捋整齊,一同壓在鎮紙下。
“朕在宮中,聽人說太傅與夫人常做媒,想來身體自然是無恙,便想將太傅請進宮教導大皇子。”他收好紙張,又去浣筆,動作極其熟練。
司馬晦躬身道:“行將就木之年還能得陛下抬舉,是老臣之幸。定當竭盡所能教養皇子,為陛下鞠躬盡瘁。”
拓跋淵將浣筆水倒入一旁白瓷甕中。
司馬晦見狀,又從旁邊壺中倒了清水,方便他繼續浣筆。
“佛奴同明慧在一處太久,學了她不少豬狗不如的習性。”拓跋淵望著漸漸染黑的水,聲音清冷,“你既要教他念書,還要教他做人。三個月後,朕會查驗。”
司馬晦一驚。
長孫明慧是天子後宮唯一一名鮮卑女子,聖寵不衰。慕容夫人死後,又撫養了大皇子。倘若皇帝不再生子,那麽無疑她會是將來的皇後乃至太後。
前幾日司馬晦也聽到一些風聲,說大皇子被送往徽音殿由陸貴妃撫育。因著此事事關皇儲與後宮走勢,並沒有大範圍傳播。
眼下司馬晦聽他所言,像是對慧夫人頗有微詞。看來之前傳言慧夫人將會登上後位一事並不屬實。
然而這跟他又有什麽關係呢?他要做的隻是教好大皇子而已。
司馬晦躬身行禮:“臣,定不辱命。”
拓跋淵收拾好了筆墨,同他一道出了東堂。
“佛奴頑劣,在貴妃手下倒是不占什麽便宜,怕是會將氣撒在你身上。隻要不傷他臉,隨你如何處置。”他補充道,“朕,信得過你。”
說罷,輕飄飄地向東閣門後走去,轉瞬間便不見了人影。
李遂意朝司馬晦一拱手,急急地追去。
拓跋淵剛踏進徽音殿,便聽得裏麵一陣雞飛狗跳的聲音。
陸銀屏尖叫著奔來,直直地撞進他懷裏。
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讓天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怎麽了?”他摟著她問。
陸銀屏一抬頭,小臉上還掛著兩行淚。
見是拓跋淵,便咧著嘴哭道:“陛下……救我……”
話音未落,便見宇文馥捏著一隻蟬跑來,嘴裏嚷著「給我外孫媳婦兒看個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