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情怯
陸瓚頷首道:“確有此事。”
崔旃檀抻平衣擺的手指微動,黑亮眸子在燈下幽深不已。
“攔不住?”
陸瓚歎了口氣,並未否認。
崔旃檀又道:“你一人攔不住,而三姓不一定攔不住。”
定州崔,瀛州裴,皆為趙郡李氏媒。
門閥世家之中,此三姓關係最為要好。隻最後一句影射李氏慣愛與人聯姻,宮中的那對孿生嬪禦大李嬪、小李嬪便是出自趙郡李氏。
陸瓚搖頭:“不妥……裴與李未有姻親,也不曾多走動,貿然求助,若不成事,還會欠了人情。”
“屆時便說四妹妹是我崔二的未婚妻,出了差池我一力承擔便是。”崔旃檀不動聲色,指尖捏得發白。
陸瓚抬眼望去,見他神色凝重,不像是開玩笑。
“不必如此費心,阿檀。”他道,“小四已經封了貴妃,我前兩日去探望,宣帝倒是頗為寵她。”
崔旃檀不以為然:“今上殘暴不仁世人皆知,四妹妹眼下風光,焉知以後不會艱難?五年前兄長剛到任上便遇濟水水患……家兄何辜?竟被他一紙詔令連同十六位官員一起沉了坑。”
“阿檀。”陸瓚驀然打斷他,“你是來為天子效力,說這些不合適。我雖不會出賣你,但若被有心之人聽到……崔家便無退路了。”
崔旃檀眼神漸漸清明。
他呼出一口濁氣,鬆開了青筋暴起的右手。
“我知道了。”崔旃檀道,“我先回去了。”
陸瓚將他送到門口後,揮手目送他。
待崔旃檀離開後,他才自言自語:“人情債,難還。”
“阿嚏!”
陸銀屏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拓跋淵用毯子裹緊了她,急切地問:“還冷不冷?”
陸銀屏蜷進他懷裏,搖了搖頭,還咳了兩下,怏怏地道:“陛下,臣妾快不行了……”
“胡說什麽!”天子怒道,“再亂講話把你狗燉了!”
“你才不會呢。”陸銀屏料準了他嘴硬心軟,往他懷中蹭了又蹭,“元烈,我頭好疼……渾身都疼……”
拓跋淵起身便要將她抱起。
“你幹嘛?”她問,“要去哪兒?”
拓跋淵啞聲道:“咱們回宮。”
回宮……回宮?!
陸銀屏立馬精神了。
“不要回去。”她死死地勾住床榻,聲調帶了些鼻音,“元京有宵禁,這個時候去開宮門,不僅會造成恐慌,還打了你自己的臉……”
“無妨。”拓跋淵道,“你這般模樣,比打我的臉還要難受。”
陸銀屏「嘿嘿」一笑,潮紅的麵上漾起一絲甜蜜。
“小風寒罷了,傷不到我。”她輕輕道,“你替我煮碗薑湯,再抱著我睡一覺就好。”
拓跋淵抿了抿嘴唇,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將她輕輕放下,又用巾子將她濕漉漉的頭發裹好,才打開門走出去。
陸銀屏獨自一人躺在床榻上,難受得無法入睡,隻能盯著那道房門盼著他能早些回來。
明明進宮時要裝作討厭他的……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連這份喜歡都掩藏不住了呢?
她連這樣的情緒都藏不住,又怎麽能瞞得過裴太後那隻老狐狸?
琢磨不過片刻,便聽外麵有聲響。
陸銀屏眼底燃起了光彩。
推門而入的卻是和顏悅色的慧定,一隻腳穿了鞋,另一隻腳上的鞋也不知掉去了哪兒。
拓跋淵跟了進來,繞到屏後扶起了她。
“慧定會些醫術,讓他替你看看。”說著便擼起她袖子,露出那截雪白的腕子來。
慧定念了聲佛,道了聲「得罪」後,便閉著眼上前執起她手診脈。
片刻後他睜開眼,淡淡地道:“風寒而已。貴妃體健,飲些熱湯睡一覺就能大好。”
天子終於鬆了口氣。
稍後,李遂意推門而入,手上還端了碗薑湯。
“朕來。”拓跋淵接過薑湯,吹了吹後,開始一勺一勺地喂給她喝。
李遂意和慧定在一旁如坐針氈,恨不能看不見。可沒聽到命令,也不敢私自離開,隻能硬生生地熬到這二人眉目傳情地喂湯完畢。
李遂意收了碗後拔腿便向外跑,慧定則意味深長地望著天子,似乎有話要說。
拓跋淵看到他使眼色,便將陸銀屏放好,輕輕說了聲「等我」,同慧定一道出了門。
“說罷。”一出院門,天子便不耐煩地催促。
慧定有些難以啟齒,卻仍是開了口:“貴妃是什麽時候入的宮?”
“前幾日。”拓跋淵沉思,一下,“怎麽了?”
慧定又道:“這一年內你可曾見過她?”
“不曾。”拓跋淵否認。
慧定歎了口氣。
喝完薑湯後的陸銀屏縮在榻上,因著病痛緩釋,不知不覺中漸漸放鬆,倒頭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中聽到有人喃喃低語,像是地藏將要墮入地獄時的吟唱,又像是怒相明王壓抑的嘶吼。分不清是梵語還是咒語的她眼皮沉沉,可是怎麽睜不開。
她腦中嗡嗡作響,難耐地嚶嚀了一聲。
世界頓時安靜下來,她跟著舒展了眉頭。
有人托住她後腦,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陸銀屏乖順地朝他懷裏蹭了蹭,放心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是早上。
昨晚著了風寒,頭發還是不會伺候人的皇帝幫忙擦幹的。
不懂怎麽護發的男人拿了她的瓶瓶罐罐琢磨了一晚也不會用,又怕她再著涼,索性擦幹包起來。
是以現在的她頂著一頭亂發,毫無形象可言。
陸銀屏試著喚了聲
不過片刻,門便被推開來。
挺拔修長的身影邁入,玄衣披上一層淡淡的晨曦,天子玉白的麵上就像鍍了層金光一樣,皮膚薄透,容色殊妙。
近情情怯,何謂近情情怯?
陸銀屏一雙腳趾不自覺地縮進裙擺下,整個身體也向後靠了靠,頂著一頭散亂的發,不敢看他。
天子繞到屏風之後,毫不遲疑地將她抱進懷中。
“可還難受?帶你回家。”
陸銀屏低頭悶悶地道:“回哪個家?”
察覺到她不太對勁,拓跋淵雙手捧起她的臉仔細端詳。
眼睛有些腫,鼻子有些紅,微微的病態給往日明媚殊麗的麵龐添了絲楚楚可憐的感覺。隻是長發有些亂,看起來略滑稽,也是自己沒有照料好的緣故。
“朕在哪兒,哪兒自然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