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密談

前朝涼都城燕京,天下第一重邦,占地六萬畝有餘,被昏聵癡傻的涼後主一道旨意辟出一半獻予國丈,美其名曰「天下共享」。

天下豪傑立杆而起,然而人安逸久了,打起仗來都有些力不從心。

於軍事一道天賦異稟的鮮卑人南下,一舉攻破燕京,建立如今大魏。

鮮卑雖為異族,但十分虛心好學,入京後便學漢話禮儀,對待漢人十分友好,相比較從前涼主執政之時受到了更多優待。

然而一部分人依然無法接受鮮卑人入主朝堂,在外大肆宣揚鮮卑殘虐屠城,在內密謀反叛。太祖無法,隻得將京都向西南遷移,最後來到了元京。

元京民風淳樸,人人好客,相比燕京更為容易接納各族人士。太祖將此地定做大魏京都,喚做「元京」。

元京占地九萬畝,依山傍水,四季分明,南北商賈來客熙熙攘攘,不到十年繁榮便勝過往日燕京。

而燕京則是反叛者的聚集地,是已破滅的大涼最後的希望。

慧定偏頭看過來,拓跋淵隻淡淡地掃了一眼。

陸銀屏掩袖咳了幾聲,將桌上的水漬用一旁抹布清理了,便再未出聲。

慧定轉過頭來繼續道:“三年前你說過,如今再次提起,可是碰到什麽事?”

“數十年前造下滔天罪業,以致病癘頑疾加身,燕京一直是先祖的一塊心病。”天子聲音泠泠,“既然都不敢碰,便一把火燒了,再無後顧之憂。”

陸銀屏縮了縮脖子,倒不是為燕京剩下的百姓擔憂

慧定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歎了口氣。

“一麵修行,一麵造殺,君主以為二者能相抵消?”

陸銀屏坐了一會兒,沒聽到他回答。

她正百無聊賴地轉著茶杯之時,聽拓跋淵道:“善惡變化,殃福異處。庶兄有異心,前朝有餘孽,朕半生皆苦。如今……”

他似乎朝這邊望了一眼,便壓低了聲音,“如今尋到了人……朕隻能……”

後麵幾句饒是她支棱起了耳朵也沒聽清。

慧定又道:“人有至心精進,求道不止,何願不得?陛下既有此心,定能掃除餘孽,得償所願。隻是貧僧觀她容色清麗殊妙,不似邪祟之輩,那物於你有用,於她卻無用。”

拓跋淵默了一瞬。

“本就是為她而求。”

陸銀屏聽得雲裏霧裏,但是已經開始不耐煩。畢竟沒怎麽逛過元京,比起與她八竿子打不著的燕京,她對今日充滿了期待。

慧定又與他耳語了幾句後,兩人才站起身自屏風後走出。

陸銀屏趕緊站起來,然而看到拓跋淵此刻的表情時,卻像是不認識他一樣。

他麵容酷厲,眼神冰冷,而在看到她時換上一副表情。

“走吧。”他溫和地道。

陸銀屏覺得他今天臉變得有些快,心裏有點兒害怕,也隻能硬著頭皮跟他走。

慧定送他們到禪院門口後便沒有繼續。

拓跋淵執了她的手,帶她向外走去。

古柏森森,時有蟬鳴。陸銀屏想起他剛剛說的話來,有些不太自在。

拓跋淵看穿了她的局促,低聲問道:“害怕了?”

陸銀屏想了好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他沒說什麽,帶著她走至院外馬車前。

元京禦道十分寬闊,可容九車並駕。車轅很高,陸銀屏正思索著如何優雅地爬上去時,天子伸出寬大手掌。

她抿唇一笑,將自己的手放進他手心。

輕輕一帶,被他拉上車。

四角金鈴聲起,車軲轆緩緩向前而行。

陸銀屏上了馬車後,不像昨日生氣時那般縮在角落,大大方方地偎在天子身側。

拓跋淵伸臂一帶,將她摟進懷中。

他執起她的左手,看著皓腕上的佛珠,又一次囑咐道:“不能摘下,可記住了?”

陸銀屏伸手一擼,將佛珠摘了下來。

拓跋淵替她重新戴上,又去掐她肋下。

“氣我是不是?”

“啊哈……哈……”陸銀屏笑得喘不過氣,“癢……”

拓跋淵這才停了手。

她笑出了淚花,摸著他給的珠子問:“陛下要焚城嗎?”

這算得上是密事,本就不應該讓她聽到。然而天子沒有避忌她,定然是有自己的主意。

焚城事關重大,數百年前董卓焚洛陽,巍巍王氣,大漢國都,舊土人民,死傷殆盡。不可謂不殘忍。

如今天子也要焚城,實在令人膽寒。

“你怕了?”拓跋淵再一次問了這個問題。

陸銀屏攥緊了他的手,她的手粉白柔軟,他的修長泛著青白之色。

兩隻手自然嫻熟地交錯相扣。

“不怕您。”陸銀屏道,“怕的是您得不了好。”

如此柔情蜜意之時,卻聽她用瀛州話說出這句來,拓跋淵也一時難以分辨她這是感歎還是詛咒。

“若是別人聽到今日密談,朕不會留他性命。”拓跋淵嗓音淡淡響起在她頭頂。

陸銀屏已經不信他的恐嚇了,抓了抓他的手道:“那您弄死我呀……”

他眼眸一沉,想的是回去定要令她生不如死,而開口卻是另一番話。

“今日朕帶你來,隻是想讓你做好準備

陸銀屏笑道:“芝蘭玉樹,英明神武……”

拓跋淵不屑地哼了一聲:“骨頭都沒了。”

陸銀屏繼續笑。

“殘忍,孤僻,不擇手段,我行我素,不近人情,好色。”她緩緩道,像是在訴苦。

拓跋淵捏住她下巴,強迫她直視他。因為距離實在太近,她看到他淺金眸子裏緊縮成一個黑點的瞳孔。

“你果然還是恨朕?”他沉聲道。

“陛下除了相貌好,哪裏都不好。”陸銀屏突然變得無畏起來,“這些隻是臣妾看到的缺點……陛下恐怕還有更多缺點。”

拓跋淵眼神掃向她脖頸,手指緩緩向下移動。

“貴妃,朕脾氣不好。”他道,“再給你一次機會,說些好聽的取悅朕,就饒你這一次。”

貪生怕死的陸銀屏卻搖頭。

“陛下就是這樣的人,何況今日不就是您故意讓臣妾聽到那番話的嗎?”

拓跋淵眯起了眼睛。

“陛下殘忍,可是待我好;陛下孤僻,可常來徽音殿。”陸銀屏雙手撫上他掐住自己脖頸的那隻手,“陛下不擇手段,我行我素,也隻在逼迫我進宮之前用過;陛下不近人情,昨夜卻為我下廚;陛下好色,也隻同我歡好。”

“我說你好,你不相信;說你壞話,你要掐死我。”陸銀屏抓住他的手,往自己麵上輕輕貼了貼,“明明舍不得,卻拘著麵子不說,還要嚇我。”

“你啊,怎麽就這麽擰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