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祁亮被微信提示音叫醒,看到樹枝在晨曦中搖曳。

他劃開手機,時間是早上 7:55,離鬧鍾響還有五分鍾。從他家到支隊跑步大概需要十分鍾,所以他每天八點起床都來得及。

戴瑤給他發了兩條信息:

- 林鬆看來不打算開口了,我打算讓他冷靜兩天。

- 呂國傑醒了,咱們直接醫院見吧。

他起床穿衣,打開陽台門,往窗外看去,街道上已經排滿了車。街對麵就是一所小學,所以每天都是這樣的情景。

忽然哐當一聲巨響,把他嚇出一層冷汗,徹底精神了。

聲響是從樓上傳來的,接著就是一陣尖銳的叫罵聲和淒厲的哭聲 。

又開始了。他歎了口氣。

樓上的住戶每天都像打仗一樣,孩子上躥下跳跑來跑去,大人要麽不管,要麽就是打罵,然後製造出更大的動靜。

如果不是警察這個職業,他真想上去和他們理論。可是鄰裏糾紛最後都會扯到派出所,這時候就尷尬了。如果民警不向著樓上說話,他們就會說你們官官相護欺負老百姓;如果民警向著他們說話,那麽不僅沒有解決問題,他們反而得到了道義支持,往後就更永無寧日了。

孩子一邊蹦一邊哭,震得樓板直顫,好像還罵了幾句髒話。接著女人一聲尖叫,然後又是哐當嘩啦一連串巨響,估計孩子把花瓶之類的瓷器摔了。

他趁著樓上打得天翻地覆之前逃了出來。氣溫比昨天又降低了幾度,但他不想再回家換衣服了,於是認真熱了熱身,開始慢跑。

他先跑到洗衣店,把昨天沾滿泥的褲子和鞋放下,然後跑到中湖公園。

附近居民扒開的豁口被警戒線封鎖了,旁邊支了個印著應急救援字樣的軍綠色帳篷。

祁亮剛走到警戒線跟前,身後響起了一聲吆喝。

“不讓進!”

他轉過身,看到保安的頭從帳篷裏探出來。他掏出證件,保安不情願地從帳篷裏鑽出來,站到警戒線旁邊。

祁亮看他一臉怨氣,於是問道:“你們這裏還沒封上嗎?不會有人往裏闖嗎?”

“不知道。”保安想也沒想就說道。

一陣冷風吹來,祁亮裹緊了外套,看來這位大叔今天一早沒少受氣。

“你進不進去?”保安不耐煩地催促道,“要進就快點。一會兒來人看見你進去了他也要進,我怎麽攔?這不是給我招罵嗎?”

“你要是有困難,我給領導打個電話,趕緊把這裏封上。”祁亮說道。

“封上?”保安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對方會這麽說,反倒顯得自己有點不禮貌了。但他現在也隻能硬架著姿態,朝警戒線後麵的柏油路揚了下頭,“他們說今天來裝攝像頭,就從這兒進。你給封上他們怎麽進去啊?”

昨天出了案子,今天裝監控,看來不是沒錢,是沒出事就不願意花錢。祁亮無奈地笑了笑,說道:“裝上監控你們就輕鬆了。”

“哼,操!”保安不屑地說道,“小夥子,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那個什麽責任書是沒讓你簽。那哪是責任書,那他媽純屬是替罪書!”

保安怒氣衝衝地抱怨著,但肯開口就好。看來保安以為他是派出所的,難怪態度這麽惡劣。想到這裏,祁亮笑著問道:“什麽責任書?是永內派出所弄的嗎?”

“你們不是一事嗎?”保安反問道。

“我是刑警隊的。”祁亮解釋道,“刑警,專門查案子的。”

“噢!我說呢,看你眼生。”保安點了點頭,態度也好了點,“你不是派出所的你肯定不知道,那幫大爺別的不行,整責任書可厲害了。茲你簽了,所有責任就都背你身上了,甭管出什麽問題唯你是問。我他媽一個月就拿你們三千八百塊錢,每天該巡的圈一圈不少,你問得著我嗎?”

“這麽說前天晚上是你當班?”

保安臉上立刻騰起一股晦氣,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你們一般多久巡邏一次?巡邏一次要多久?”

“嗯……”保安掰著手指說道,“我們是晚上八點接班,兩人輪流巡邏,巡一圈是固定的二十五分鍾。從八點到十點是一個小時一次,十點到六點兩個小時一次。”

“六點以後呢?”

“六點就天亮了,天亮還巡啥?”

“前天晚上你們發現什麽可疑的情況嗎?”

保安立刻退了半步,大聲喊道:“我真是什麽都沒看見。我要看見了我不管我他媽是孫子!”

祁亮看著他氣得顫抖的嘴唇,忽然發現這個男人其實心裏一直在為那個他從未謀麵的女孩的死自責。

“如果你們巡邏時遇到人怎麽辦?”祁亮換了個問題。

“你說穿行的?”保安無奈地歎了口氣,“怎麽和你說呢?按規定肯定要把人家給……怎麽說……勸離。但是那麽多人,怎麽管啊?沒法管。”

“前天晚上十點以後,你們巡邏時有沒有遇到過人?”

“十點鍾那會還有幾個,之後就沒了。”保安又歎了口氣,“我這耳朵眼睛都算好使的,你別說人,跑過一刺蝟我都能發現。”

祁亮點點頭,彎腰鑽進警戒線。

“放心吧,這個事找不到你頭上。”他對保安說著,眼睛卻看著遠處在晨光中閃耀的珍珠。

“真的嗎?”保安湊上來,滿臉急切地問道。

祁亮看到他手腕上戴著一塊嶄新的華為手表,應該是家人送給他檢測血壓和心髒功能的。他或許已經不再是家庭的支柱了,但還在為了家庭勞作。

“是的。”祁亮說道,“因為我相信你看見一定不會不管。”

保安用力點了點頭,說道:“有你這話我這心裏舒服多了。”

“對了,這個人最近你見過嗎?”祁亮翻出呂國傑的照片。

保安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抱歉地搖了搖頭。

祁亮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病**的呂國傑。

呂國傑頭上的紗布摘掉了一大半,整張臉都布滿了傷口和腫塊,仔細看都認不出他就是照片上的人。

“說說吧,讓誰打成這樣?”祁亮首先發問。

呂國傑想搖搖頭,但這一下牽動了傷口,疼的他咧開了嘴,露出沒有門牙的黑洞。

“一個男的。”他虛弱地說道,“不知道誰。”

“不知道就把你打成這樣?”祁亮問道,“你當時在幹什麽?”

“我……”呂國傑眼睛轉了轉,“我沒幹嘛。”

祁亮看著他,九年前他雖然也犯下了重罪,但眼裏還沒有狡猾。九年的牢獄生涯把他變成一個又凶殘又狡猾的人,而且被放出來了。

“那你為什麽要躲在巷子裏?”祁亮繼續問道,“你為什麽帶著電擊棒?你在等什麽人?”

“我頭疼……”呂國傑閉上眼睛。

“前天白天你在東湖公園刷漆,晚上去哪了?”祁亮不經意間拋出了最重要的問題。

呂國傑明顯抖了一下,被子下麵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那是手銬和病床的金屬護欄碰撞的聲音。

“我回家了。”

“你沒回家。”祁亮立刻戳穿了他。

“不信你問我媽。”呂國傑喊了起來。

越是心虛的人越愛喊,以為這樣就能震懾住別人。可他不知道,他越喊別人就越看穿他的心虛。

“你媽死了。”戴瑤忽然開口。

呂國傑愣住了,一時沒搞清楚這個女人是在罵自己還是在說什麽屁話。

“你聾了嗎?”戴瑤俯視著呂國傑的臉,“你媽死了。”

“你才媽死了!你們全家都死了!”呂國傑瞪著眼睛吼道,但失去門牙的嘴讓他的吼叫更像是皮球在泄氣。

“你媽叫韋麗莎,昨天晚上被發現死在了橋洞裏。”祁亮輕鬆蓋過了他的聲音,“現在法醫正在給她做屍檢,但確認是被殺了。”

呂國傑被這個消息打蒙了,他張著空洞的嘴巴,就像一條被串在簽子上的黃花魚。

“如果你想盡快破案就配合我們。”祁亮繼續說道,“我們認為你媽被殺和你被打是有關聯的。但是你……”祁亮從椅子上拿起一張紙晃了晃,“你說你不認識打你的人,所以我們要幫你回憶一下你最近都幹了什麽,可能惹到誰。”

呂國傑的嘴巴開始顫抖,越來越快,終於吼了出來。

“我什麽也沒幹!”

祁亮快步走到床邊,拿出林瓏的照片,放在呂國傑的眼前,問道:“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我……”呂國傑愣了一下,忽然喊了起來,“我想起來了,打我那個男的就是她爸爸!你們快去抓他!”

“前天晚上,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人?”祁亮又問了一遍。

“你們快去抓他!快去抓他!”呂國傑看向戴瑤,歇斯底裏地喊著。

“前天晚上你在哪裏?幹什麽?”祁亮問道。

“快去抓他!抓他!抓他!”呂國傑嚎啕大哭起來,“抓他啊……”

“我們為什麽要抓他?”

“你……丫是傻逼嗎?”呂國傑嚎得喘不上氣來,“他殺了我媽!”

“你怎麽知道是他幹的?”祁亮追問道。

“就是他幹的!”

“他為什麽要殺你媽?”祁亮蓋過了呂國傑的聲音。

“他……”呂國傑被眼淚和口水嗆到,咳嗽了幾下,眼神忽然發直,像是在背誦地說道,“是他老婆勾引我的!我隻是個孩子,我怎麽能看上那麽大歲數的女人!是她勾引我,在我麵前張開大腿,脫掉褲衩,說想和我玩……”

祁亮從沒如此厭惡一個人,他想用枕頭捂住這張醜陋的臉,讓它再也發不出這麽惡心的聲音。

桌麵上放著一串鑰匙,一張一卡通,一個破舊的錢包,錢包裏有二百多塊錢紙幣,這就是呂國傑的全部財物了。

“沒找到手機。”牛敦說道,“他的手機號也沒綁定移動支付。”

祁亮拿起一卡通,對牛敦說道:“查一下他的刷卡記錄。電擊棒呢?檢測有結果了嗎?”

“有了。”牛敦拿起一張報告單,“上麵找到了皮屑的微量殘留,但 DNA 檢測不是林瓏的。而且林瓏身上也沒有電擊的痕跡。”

祁亮看向戴瑤,她眉頭緊鎖,臉色鐵青。

“你有什麽想法?”祁亮問道。

戴瑤冷冷地說道:“你說得對,先去查一卡通吧。”

牛敦拿著一卡通走了出去,祁亮把全糖奶茶遞到戴瑤麵前。

戴瑤拿起奶茶喝了一大口,問道:“你呢?有什麽想法?”

祁亮沉吟了片刻,說道:“他說沒見過林瓏,我覺得倒不像是裝出來的。”

“為什麽?”

“因為他想起揍他的人是林鬆的時候,那種恍然大悟的反應是真的。”祁亮拿起自己的無糖咖啡喝了一口,“如果林瓏是他殺的,他昨天晚上挨揍的時候就應該想起來了。”

戴瑤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大口奶茶。

“而且他把林鬆對他們的報仇歸因於九年前的強奸案,說明他不知道林瓏已經死了。我不覺得他能演這麽好。尤其是最後那段話,是他九年前翻供時說的,一字不差。”祁亮補充道。

“所以你的結論是……”

就在這時,牛敦推門進來。

“乘車記錄查到了。”牛敦晃著手裏的一卡通說道,“案發當晚八點二十,他從天壇東門坐地鐵到舊宮站,次日早上八點又從舊宮站坐回天壇東門下車。”

上午十點,氣溫終於上來了一些。祁亮曬著太陽,身體也在慢慢回暖。

牛敦穿著 T 恤從車站走出來。他先去天壇東門站拷貝視頻,然後坐地鐵到舊宮站拷視頻。

祁亮和戴瑤開車把牛敦放到天壇東門站,就直接往舊宮站開,結果他們剛到牛敦就出來了。

“都拷好了。”牛敦晃了晃手裏的移動硬盤。

“怎麽樣?”祁亮問道。

牛敦伸手抹掉額頭上的汗,輕輕搖了搖頭。

三人回到車裏,牛敦把移動硬盤接上筆記本上。

“這是前天晚上出站的。”牛敦一邊操作一邊說道,“從下車開始看吧。”

從站台、站廳和出入口不同監控拍下的視頻記錄了呂國傑從下車到離開車站的全過程。他穿著一身藍色工裝,戴著口罩,幸虧出站乘客少,一卡通又能記錄刷了哪台閘機,才鎖定了他。

“時間線也都對的上。”牛敦說道,“下麵是昨天早上進站的。”

第二天早上,呂國傑還是穿著昨晚的衣服,跟著人流走進地鐵站。他看起來並不著急,在站台等了三趟列車才上去。

看到這裏,三個人都沉默了。盡管理論上還存在其他的可能,比如呂國傑從舊宮下車後又通過別的方式前往中湖公園,作案後又返回舊宮,等第二天早上坐地鐵回去。

隻要有足夠的想象力,就能提出無數種假設。

但是作為身經百戰的刑警,他們已經知道結果了。而且他們必須要麵對接下來的問題:呂國傑不是凶手,那麽誰殺了林瓏?

二十四小時過去了,他們又回到了起點。祁亮看著儀表台上的電子鍾,他還有不到一天時間,明天下午就要坐高鐵去上海了。

“看看天壇東門的吧。”戴瑤說道,語氣裏沒有任何情緒。

牛敦打開天壇東門的文件夾,播放呂國傑從電扶梯進站的畫麵。然後刷卡進站,候車上車,整個過程看起來很正常。

列車發車,視頻結束。牛敦轉頭看向戴瑤,卻發現她皺起眉頭。

“你再看下他出站的。”戴瑤拍著牛敦肩膀,“看出站口的監控。”

牛敦打開視頻,戴瑤湊到屏幕前,眉頭越皺越緊。

“再看一遍天壇東門站台的。”戴瑤催促道。

牛敦又播放天壇東門站台的視頻,播到一半,戴瑤忽然喊了一聲停。

“這裏。”戴瑤指著畫麵邊緣的一個女人,“呂國傑在看她。”

“所以呢?”牛敦問道。

“這個女人也在舊宮站下車。”戴瑤說道,“呂國傑在跟蹤她。”

“你的意思是……”

“一個電過人的電擊器,他總不會電自己吧。”戴瑤轉頭看向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