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戴瑤看著屏幕上的韋麗莎一邊打電話一邊步履蹣跚地從監控畫麵的右上角跑過左下角。
一個小時前,她離開病房時給韋麗莎打電話,電話關機了。她忽然生出了不好的預感,於是叫祁亮一起過來找。
社區小食堂的員工告訴他們韋麗莎來吃晚飯,吃到一半和人吵了一架,然後接了個電話就跑出去了。
這時實時監控畫麵中出現了祁亮的身影,他從右上角走到了畫麵中間。
“你往前走。”戴瑤對著對講機說道,“前麵是什麽?”
“高架橋。”祁亮立刻回答道,“那邊有監控嗎?”
“有監控嗎?”戴瑤低聲問操作電腦的民警。
民警在數字鍵盤上敲了幾下,按下回車,監控錄像的畫麵切換到高架橋邊的監控畫麵。民警逆時針轉動播放按鈕,很快畫麵中出現了韋麗莎的身影。
“高架橋對麵的監控。”戴瑤說道。
民警又切換到高架橋對麵的監控畫麵,從韋麗莎走到橋下開始快進,到現在都沒有人從橋下走出來。
“橋下還能到什麽地方?”戴瑤問道。
“沒了。”民警想了想說道,“如果非要過來的話,從輕軌站能走過來,但是有柵欄擋著,而且烏漆嘛黑的,一般人也不會這麽走。”
就在這時,對講機裏傳來祁亮的聲音。
“我靠!高架橋下麵,讓技術科趕緊過來!”
技術科架起探照燈,終於照亮了這個從未見過光的角落。
地上散落著建築垃圾,丟棄的膠鞋,安全帽、啤酒瓶和兩床破棉被。韋麗莎就躺在它們中間,頭發蓋住了一半臉。祁亮剛才那一聲大叫,就是手電光掃到韋麗莎臉上的一瞬間,被她吐眼吐舌的樣子嚇到的。
“死因是機械性窒息,確切地說是被勒死的。”穿著一身白色連體防護服的技術員用手在脖子上做了個劃的手勢,“後腦有個傷口,不出意外是個鈍器打的。沒發現其他打鬥痕跡,應該是這一下就給打暈了,然後勒死。”
“這一下還挺準。”祁亮看著韋麗莎說道。
“就算不勒她,前麵那一下也夠要她命了,就是時間問題。具體死亡時間還得看解剖結果,但肯定超不過一小時五十分鍾。”
“你是怎麽做到這麽棒的?”祁亮敷衍地恭維道。
“因為她的手機。”技術員一邊說一邊走到工作台旁邊,拿起一部手機,“一小時五十分之前她還在和小傑通話。”
“小傑?”
“聯係人小傑。”
祁亮揉了揉發燙的額頭,這是他一天之中第三次坐這部電梯了。
終究還是毀滅了。他知道造成這一切的是呂國傑,但如果他沒有和林鬆說那番話,也許林鬆就會先動手,那麽至少林瓏還活著。
這個操蛋的念頭已經折磨他一整天了。他不能承認它是對的,否則他的職責就成了錯的。可是他也不能說它是錯的,因為他的良心過不去。
“一會兒進去悠著點。”他說道。
戴瑤一直抓著手機發信息,聽到他這麽說,抬起頭看著他:“嗯?”
“盡量別動手。”他又說道。
戴瑤回頭看了看四個全副武裝的協警,又看了看祁亮。
“算了。”祁亮搖了搖頭,算是結束了對話。
“一會兒咱倆進去。”戴瑤忽然說道。
“啊?”
“讓他們在外麵等。”戴瑤小聲說道,“最多就這樣了。這畢竟是一死一傷的嚴重暴力案件,你自己進去,萬一出點紕漏胡司令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謝謝。”
“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他這麽做沒錯。作為一個警察,你這麽做也沒錯。”戴瑤繼續說道。
“那誰錯了?”
“誰?那不明擺著嗎?醫院躺著那個。”戴瑤看著祁亮說道。
電梯門打開,祁亮第一個走出去。
他在家嗎?他會跑掉嗎?也許跑了吧。祁亮正胡思亂想,抬頭一看,林鬆家的戶門竟然大開著,門裏漆黑一片。
協警舉起防爆鋼叉要往裏走,被祁亮攔了下來。他不想看到林鬆像野狗一樣被叉在地上。他是一個剛剛失去女兒的父親,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丈夫,一個一心向善但最終墮入深淵的好人。
“退後,有事我承擔。”祁亮拍了拍協警的肩膀。
協警們退到後麵,祁亮摸著黑走進林鬆家,然後輕輕帶上了戶門。
他完全融入黑暗中,閉上眼睛,過了幾秒睜開,慢慢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客廳裏好像沒人,餐廳也沒有。他麵前有兩個房間,他記得林鬆說過,北向次臥是林鬆的,南向主臥是林瓏的。
他慢慢推開主臥的門,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亮,看到一個模糊的黑影坐在林瓏的**,背對著他。那個男人寬厚的肩膀,此刻正在一聳一聳的。
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陪伴女兒了,祁亮關上門,靠在門邊,靜靜陪著他的嫌疑人。
好像過了很久,身後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祁亮還在猶豫,林鬆卻輕輕說道:“開燈吧。”
“哢噠。”
祁亮閉上眼睛,還好,沒怎麽亮。他睜開眼睛,看到床頭的投影燈發出微弱的藍光,在天花板上映出了璀璨的星河。
“那會兒她總是睡不著覺。”林鬆說道,“隻有看著星星的時候能睡著。”
九年前想要弄出這幅瑰麗的景象,不知道要花多少心血。
祁亮打開房門,戴瑤側身進來,也一下子被它吸引了。
終於,祁亮跨過星河,走到林鬆身邊,手搭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林鬆緩緩舉起雙手,這時一個小東西從他身上跳了出來。借著星光,祁亮看清了那是一隻毛茸茸的小狗,正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
祁亮感受著熱水衝擊他的頭頂,這讓他能短暫忘掉這糟糕的一天。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塊耗盡的電池,卻找不到充電的辦法。
是時候離開了。他推開門,在一團水蒸氣中走出溫暖的浴室。
這套 45 平米的兩居室隻有他自己住。房子是他姥爺姥姥的遺產,他的童年也是在這裏度過的。呆在這套房齡六十年的老房子裏,他覺得最有安全感。
房間裏的溫度隻有十幾度,好像一下從夏天變成冬天。他在衣櫃裏找出一身珊瑚絨睡衣,趁著洗澡的熱氣還沒消散套在身上,這個神奇的麵料立刻讓他暖和起來。
他不想睡覺,於是來到書房。
房間的三麵牆壁都擺著玻璃書櫃,裏麵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樂高積木。房間的中央擺著一張寫字台,桌上隻有一盞工業風的台燈,後麵擺著一把棕色的折疊椅。
他關上房門,從掛在門上的背包裏拿出林瓏的報道,坐下來開始閱讀。他盯著第一行字看了五分鍾,然後起身把它放回包裏。
他在書櫃前蹲下,打開下麵的櫃門,拿出一個長方形的扁盒子,盒子上印著一輛新款路虎衛士越野車。
這是最後一盒積木了。
五年前他養成了這個習慣,每當遇到堵心的案子,就會用拚積木排遣心理壓力。
從七十個組件的情人節小熊到四千個組件的機械組 911 跑車,他不在乎最後拚出來什麽,他隻需要用心無旁騖地重複性動作來抑製自己胡思亂想。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三麵牆都擺滿了積木,才意識到自己該離開了。否則遲早有天他也會像這間屋子一樣。
他拆開包裝,把說明書和印著“1”的塑料袋拿到寫字台上。
“叮——”
祁亮伸了個懶腰,打開手機,23:39,戴瑤給他發了個圖片。可憐兮兮的小狗趴在紙盒裏,麵前有個小碗。接著戴瑤發來一條信息:敦敦決定收養它了。
祁亮望向窗外,樹枝在暖黃色的路燈下沙沙作響。雖然他和戴瑤剛認識一天,感覺卻已經認識了好久。她很溫暖,這份溫暖幫他扛過了這漫長的一天。
接著他想起她落淚的樣子,他不小心看到了她的另一麵,這多少有點尷尬。她為什麽讓自己陪著去見師父?可能她也需要別人幫她鼓氣。
不過,一個想說就說,想做就做,想笑就笑,想哭就能哭的人,還真是讓人羨慕。
戴瑤拿著眼藥水滴在眼睛裏,然後靠在轉椅上閉目養神。
牛敦拎著兩個大塑料袋推門進來,說道:“戴姐,夜宵到了。”
戴瑤站起身,打開一個塑料袋,裏麵摞著四層餐盒。
“就咱倆,您點那麽多幹啥?”
戴瑤看向單向玻璃牆後麵的林鬆,說道:“他應該一天沒吃飯了吧。”說完拎起塑料袋,“走吧,去審訊室。”
戴瑤走出觀察室,走到審訊室門口,深呼吸了一口氣,推門進去。
林鬆低頭坐在戒具椅上,眼睛盯著麵前小桌板上的紙杯。紙杯已經空了,那是戴瑤給他沏的熱可可。戴瑤把塑料袋放到小桌板上,把餐盒一個個掏出來,擺好打開,香味立刻飄出來。
戴瑤把筷子遞到他麵前,他這才抬起頭,木然地看著戴瑤。
“可能你不了解,我們不經常給人買東西吃。”戴瑤轉過頭看向正在關門的牛敦,“你買過嗎?”
“沒有。”
“我也是第一次。”戴瑤停頓了幾秒說道,“這是我誠心實意的。”
林鬆接過筷子,夾了一塊照燒雞塊塞進嘴裏,嚼了幾下吞下去。接著他好像被激活了一樣,狼吞虎咽吃起來。
戴瑤坐到桌子後麵,打開一盒炒粉,認真吃了起來。
不到十分鍾,林鬆麵前的四個餐盒被席卷一空。牛敦把空盒收走,又給他倒了一杯水。
戴瑤打開一罐北冰洋,喝了一大口,然後說道:“小牛,給林師傅也拿個帶氣的。”
牛敦應了一下,給林鬆換了一罐北冰洋。
戴瑤一手舉著易拉罐,一手拎著椅子,走到林鬆麵前,把椅子放到林鬆的右手邊,然後側對著林鬆坐下。
這樣一來,他們的目光就不會對視上了,至少林鬆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
“你要是不想說話,我也不逼你。”
說完這句話,戴瑤就盯著手裏的易拉罐,默念印在罐上的生產地址。念完了前兩個,她抬起頭看向林鬆。林鬆也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又低下頭。
“那你聽我說吧。”戴瑤繼續說道,“我們的人正在現場勘查,估計到天亮怎麽也有結果了。一般這種**犯罪吧,證據一抓一大把。所以就算沒口供對我們也沒影響。但是對你的影響就大了……”
林鬆抬起頭,戴瑤知道他有話要說,於是停下,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
“我……”林鬆清了清嗓子,“我能找律師嗎?”
戴瑤先是一愣,接著從林鬆的表情判斷他應該不是在挑釁自己,思考了片刻後說道:“當然,這是你的權利。但是我能問問嗎,你為什麽要找律師?”
林鬆低下頭,過了一會兒說道:“我要給林瓏買塊墓地。”
戴瑤好像被嗆到了咳嗽了幾聲,她轉頭看向正在記錄口供的牛敦。牛敦也在看著她。
林鬆低著頭,用手掌擦了擦眼睛,低聲說道:“但是得賣房。可房本寫的林瓏,我不知道怎麽弄。”
戴瑤長出了口氣,她不是鬆了口氣,而是用深呼吸平複心情。
“放心。”戴瑤溫和地說道,“明天我幫你聯係律師,專門做這方麵業務的。”
“謝謝。”
“好,那咱們繼續說你的事。”戴瑤說道,“你有什麽想主動說的嗎?”
“說什麽?”
“昨天晚上你都做了什麽。”
“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們知不知道和你說不說是兩回事。”戴瑤耐心地勸解道,“你主動說對你有好處。”
“我有個問題。”林鬆看著戴瑤,“我可以問嗎?”
“當然。”
林鬆抬起手,輕輕敲了敲小桌板。
“那個王八蛋坐在這兒的時候,是怎麽和你們說的?”
戴瑤看過卷宗,當然知道呂國傑是怎麽說的。可她不能回答林鬆,那個王八蛋坐在這裏說老師勾引他。她也不能顧左右而言他,拿八字方針搪塞林鬆,因為她不想這麽做。
她隻能閉口不答。
“所以,如果我坐在這兒,和你們說了什麽。”林鬆探過身子,眼中含著淚水和火焰,“我覺得是對老婆和女兒的背叛。”
“可是這對你的量刑很不利。”牛敦在後麵提醒道。
林鬆的目光繞過戴瑤,看向牛敦,緩緩說道:“你覺得我還在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