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秦太高昂的臉沐浴在初冬的陽光下,像一塊明亮而堅硬的玉。

“那天她確實來找我了。”她平靜地說道,“然後她就走了。”

祁亮沒想到秦太這麽痛快就承認了,於是問道:“你們在哪裏見麵?”

“在我丈夫的辦公室裏。”

祁亮的目光掃到了坐在她身邊的秦榮臉上,秦榮一臉平靜,好像根本沒在聽妻子說什麽。

“你們都說了什麽?”祁亮繼續問道。

秦太淡淡地笑了笑:“她說她懷了我老公的孩子,是個男孩。我說恭喜你要當母親了,早點回家休養,不要動了胎氣。然後她就走了。”

祁亮看著麵前這個有恃無恐的女人,她坐在距離他們三米遠的地方。即便這麽近的距離,她身前還擋著三個男人:秦榮、律師和安保經理。

她剛才說這番話的時候,秦榮的表情絲毫沒有變化,好像聽到的是秦太某個懷孕的遠房親戚過來拜訪一樣。

“就這些?”祁亮問道。

秦太沒有回答,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所以那天晚上你們的監控……”祁亮看向安保經理。

安保經理立刻接口道:“當晚有很多社會名流光臨我們公司參加活動。為了保障貴賓隱私,我們關閉了所有監控設備,改由安保人員執行安防措施。”

“那天你在哪個位置?”

“我在大門口。”經理說道,“三小時四十五分鍾,一直都在大門口。”

祁亮看著眼前的情景,他們怕是已經演練過無數次了。所以他直接把王甜的照片放在桌麵上,問道:“6 月 2 號晚上,你見過這個女人嗎?”

安保經理隻看了一眼,就回答道:“見過。”

“你確定嗎?這是五個月之前的事了。”祁亮盯著安保經理,但這張看起來有點蠢的臉上沒有絲毫變化,讓祁亮懷疑這個家夥經常用這副倒黴模樣扮豬吃老虎。

“這位女士來之前,已經很久沒有貴賓入場了,所以我特別留意到她。”安保經理對答如流,“她說要找夫人,我看她沒有請柬,就讓她聯係一下。她打通夫人的電話交給我,我和夫人確認之後就把她放進去了。”

“她什麽時候走的?”

“這個就……”安保經理晃了晃身體說道,“因為貴賓們離場的時候我們都是見車就放,也不做登記,所以就不清楚了。”

“那她是開車來的,還是坐車來的,這你清楚吧。”祁亮問道。

“開車來的。”

“那你描述一下這輛車。”祁亮看著安保經理。

“這個真不太記得了。”安保經理為難地搖了搖頭,“如果你有車的照片可以給我看看,也許我能認出來。”

祁亮看了眼身邊的胡永平。胡永平滿臉堆笑,但祁亮知道他在假笑。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防護服額頭寫了個王字的李組長把祁亮叫了出去。

“走廊裏什麽都沒找到。”李組長說道,“樓梯間也是。”

祁亮點了點頭,他對這個結果一點也不意外。三部在四月份剛裝好的電梯轎廂忽然在六月份被同時拆除報廢了。他們什麽也找不到了。

“監控錄像呢?”

“別想了。”李組長搖頭道,“我掃了硬盤的編碼,七月份生產的。我們再去地下車庫看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麽。”說完他就走了。

祁連掏出手機,給胡永平發了條信息:去他辦公室看看。

“嘩啷啷——”

戴瑤聽到卷簾門升起的聲音,緊跟著發動機發出一陣高轉速的轟鳴,車子上下顛簸了幾下後慢慢停下,刹車盤因為摩擦而發出了滋滋的高頻噪音。

“嘩啷啷——”

卷簾門又關上了。

很快車門打開,趙瞳輕輕撫著戴瑤坐起來。她聞到了一股潮濕的味道,還有機油的味道,這是個洗車店或者修理廠。

趙瞳扶著她走進一個房間,扶著她坐下,把她的雙臂輕輕帶到背後,然後銬上了冰冷的手銬。

麵罩被揭開的一刹那,戴瑤用力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她慢慢睜開眼睛,看到對麵牆上有一麵窗戶,對麵是一片樓房,中間的空地停著好幾排灰綠色的老年代步車。

這個地方?她猛然想到,窗外正對著的那棟樓一層就是曹姝月家。

她看向趙瞳,趙瞳轉身走到臥室門口,打開門,裏麵一間布置得無比溫馨的兒童房,那個孩子正坐在地毯上拚積木。

孩子看到他,立刻起身跑過來,扒著門邊看向外麵的戴瑤。

“她是誰?”孩子奶聲奶氣地問道。

“她去過你家。”趙瞳說道,“你見過她。”

“噢!她是大混蛋!”孩子奶聲奶氣地罵道。

趙瞳皺了下眉,問道:“你忘了我們的約定嗎?”

“可媽媽說警察都是大混蛋。混蛋警察抓走了我哥哥,我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人。”孩子抬起頭看著趙瞳。

趙瞳看向戴瑤,對孩子說道:“你進去玩吧。”

“媽媽呢?”孩子問道。

“她出去辦事了。”趙瞳說道。

“媽媽去拿快遞啦!”孩子問道,“拿快遞為什麽那麽久?”

“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趙瞳坐到地毯上,“可是人都是在被騙之後才會變聰明。你經常被騙嗎?”

孩子低下頭,點了點頭。

“誰騙你?”

“媽媽。”孩子小聲說道。

“她怎麽騙你了?”

“媽媽沒有拿快遞,媽媽不要我了。”

“媽媽為什麽不要你了?”

孩子忽然撲在趙瞳身上,哭鬧起來:“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媽媽一會兒就回來了。”趙瞳安慰道,“你乖乖等媽媽。”

“真的嗎?”

“好了,你去睡一會兒。”趙瞳說道,“醒來之後就能見到媽媽了。”

趙瞳推著孩子躺到**,拉上窗簾,關上門,回到客廳,搬了另外一把椅子到戴瑤對麵,淡定地坐下。

“這房子還是有點背陰。”趙瞳看著戴瑤身後的牆,“見不到太陽的地方會生黴菌。你聽說過黴菌可能控製人自殺嗎?”

戴瑤仰起下巴,把貼著膠帶的嘴對著趙瞳。

“你現在不用說話。”趙瞳伸出手指,在太陽穴旁邊畫了個圈,“你現在要思考。隻有背好手、閉上嘴才能思考,這是一年級老師教的,可惜咱們長大後都忘了。”

戴瑤翻了個白眼,把下巴收回來,瞪著趙瞳。

“你聽過冰山理論吧,海麵上有這麽大的冰山。”趙瞳伸出兩根手指,比量出幾公分的長度,“但是下麵有這麽大。”

他用兩隻手比劃了一個大圓,然後把雙手放在腿上,認真地說道:“有個理論說,我們的行為表麵上看是受意識驅使,意識就是海麵上的冰山。但實際上我們是受潛意識控製的。就像你剛剛翻的這個白眼,還有你經常挑眉的小動作,這些都是你潛意識的反應。所以你平時看起來很好說話,也懂人情世故,但是關鍵時刻總會因為放不下身段吃虧。”

他看著戴瑤的臉,緩緩說道:“如果你家有兩個孩子,你肯定是不招人喜歡的那個。”

戴瑤用鼻子歎了口氣,眼睛也垂了下來。

“潛意識的培養都是在童年完成的,所以老話說三歲看小七歲看老。我總說一個孩子如果小時候不教好,你放縱他長到十幾歲,這時候再怎麽管教也來不及了。”

戴瑤忽然想起戴信,於是點了點頭。

“很好。”趙瞳滿意地點點頭,“現在開始思考第一個問題,你覺得我會殺了這個孩子嗎?”說完趙瞳轉頭看了看孩子的房間。

戴瑤輕輕搖了搖頭。

“沒錯。”趙瞳說道,“因為我剛才承諾你了,隻要你配合我,我就不會傷害他。所以,你配合我是這個孩子活著的先決條件。那麽第二個問題,如果這個孩子不幸被殺了,是你造成的還是我造成的?”

戴瑤輕輕揚了揚下巴,趙瞳探身過去,捏住了戴瑤腮邊的膠帶,緩緩撕開一半,戴瑤又疼又癢直吸冷氣。

“大哥,你下次再想玩買透明膠帶就行。”戴瑤眼淚直流,“這是防水膠帶。”

趙瞳作勢又要把膠帶封上,戴瑤急忙說道:“我、我、我,我造成的。”

“抱歉,可能有點疼。”

趙瞳用力撕掉剩餘的部分,戴瑤像被抽了一耳光,臉側過去吸著冷氣。

“對不起,戴警官,明天我送你十套護膚品。”趙瞳平和地說道,“咱們本來也無冤無仇,我甚至還盼著你們能為林瓏伸張正義。”說到這裏,趙瞳忽然慘然一笑,“所以,說到這兒,直到此時此刻,我都沒有真正接受這個現實,我們兩個坐在這裏,這一切真的發生了。”

“這時候也不晚……”

趙瞳伸出手指立在嘴前,戴瑤立刻不說話了。

“你不用勸我。現在既回不了頭,我也不想回頭。”趙瞳看著戴瑤,眼中像有一座冰山。

趙瞳從口袋裏取出錢包,錢包已經破舊了,他緩緩打開,駕照夾裏是一張他坐在辦公桌前的照片。他抽出駕照夾,伸到戴瑤麵前。

“我女兒送的。” 他疼惜地摩挲著皮麵,“那會兒還不流行手機支付。現在想想,好像過去一百年了。”

戴瑤看著照片上氣宇軒昂的趙瞳,忽然看進去了,她甚至能想象到他女兒把這張照片塞進夾子時的那份驕傲和愛。

“你看他像我嗎?”

戴瑤回過神,看到一張殺人犯的臉。她本能地顫栗了一下,這個瞬間被趙瞳捕捉到了。

戴瑤知道趙瞳已經看穿她的想法,索性把心一橫,說道:“你老的有點快。”

“直接點挺好。”趙瞳點了點頭,“那麽下一個問題,誰把我害成這樣的?”

“你的事情我們都很清楚。”戴瑤說道,“補充一句,我現在這樣也是被他害的。”

“如果換成你,你的女兒被一個修理廠的洗車工奸殺了,隻因為你女兒發現自己的車被洗車工偷偷開出去,還在車裏幹了很多肮髒惡心的事,然後她投訴了這個混蛋。”趙瞳說道,“如果是你,你認為這個混蛋應該被槍斃嗎?”

“當然得槍斃。”戴瑤鄭重地回答道,“否則我會親手弄死他。”

趙瞳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道:“這是你的答案嗎?”

“當然。”

趙瞳站起身,又把膠條貼了回去。

他居高臨下望著戴瑤,說道:“那我換個問題。如果有一天你在路上走被一隻狗咬了,你會要求警察殺掉那隻狗嗎?”

秦太坐在丈夫的辦公椅上,指著祁亮說道:“她就站在你站的地方。”

祁亮點點頭。他環顧秦榮的辦公室,無論裝修風格還是布置陳設,幾乎和接受采訪的照片中一模一樣。

“她和我說完以後,我就坐在這裏說——”秦太看著祁亮,“恭喜你要當媽媽了。”

祁亮冷笑了一聲以示回應。

秦太繼續說道:“其實我挺平靜的。畢竟這是個多元化的時代,這種事也很常見。她無非就是想過上好點的生活,這個我都理解。”

“可是她在破壞你的家庭。”祁亮說道。

秦太不屑地笑了,像是在對祁亮剛才冷笑的反擊。她靠在椅背上,輕蔑地說道:“拜托,請不要用你的閱曆和視野來揣測別人的想法和選擇。”

“那就請您展開說說。”祁亮目不轉睛地看著秦太。

“她永遠不可能破壞我們的家庭。”秦太笑著說,“如果我和我先生因為這種事離婚,哈哈,我們的公司怎麽辦?一人一半?還是誰淨身出戶?那我們的競爭對手還不得笑死了?他們還和我們明槍暗箭地瞎拚什麽,直接找些帥哥美女過來把我們的婚姻瓦解了不就得了?”

祁亮點了點頭,說道:“所以,我能不能理解為你和你丈夫約定了不會因為這種事離婚?”

秦太點了點頭。

“那麽你約她來的目的呢?或者她來找你的訴求是什麽?”祁亮問道,“總不能就是單純祝賀一下吧。”

“她向我要了點錢。”秦太說道,“畢竟想把孩子養好,我老公每個月給她那點零花錢也不夠。”

“然後呢?”

“然後我就答應他了,再然後她就高興地走了。”秦太輕鬆地說道,“她的目的達到了,當然高興了。”

“那你高興嗎?”

“沒什麽感覺。”秦太聳了聳肩,“這種事雖然我是第一次遇上,但周圍的人總歸有些這方麵的經驗。以前聽人說來說去還有點嫌煩,真碰上了倒也不覺得有什麽。”

祁亮抬起頭,看向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著他們的秦榮。秦榮一直站在那裏,看著外麵光禿禿、灰蒙蒙的郊野,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

胡永平和律師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胡永平的臉色又開始凝重了,祁亮知道他在擔心什麽。

“這麽說來,你完全沒有殺害王甜的動機了。”祁亮一邊說一邊坐在秦太對麵的客座上。

秦太沒有說話,隻是朝他微笑了一下,眼中卻射出針尖一般的寒光。祁亮知道這一定是律師的主意,因為律師不知道警察能找到什麽證據,所以他們首先會從否認犯罪動機入手,這也是應對審訊的策略。

這番對答肯定是經過反複演練的,包括一上來就承認當晚見過王甜也是策略的一部分。律師知道否認見麵隻能加深警方的懷疑,因為警察想查清楚她當晚來沒來過總有辦法。

我不嫉妒她,我不恨我丈夫,我們也不會離婚。隻要她守住這三句話,剩下的就交給時間了。隻要警察找不到證據,案子終究會被拖涼的。

祁亮避開秦太的目光,撫摸著辦公桌的邊緣,忽然問道:“秦總的辦公桌還是之前那個吧?”

他的視線跟著手指遊走在辦公桌圓潤的邊緣上,卻感知到秦榮已經轉過身來了。

“桌椅都沒換,不知道那個設計大獎的獎杯放在哪了?”祁亮抬頭迎上了秦太的目光,“我記得秦總在接受采訪時說,這是他最高的榮譽,要永遠放在辦公桌上鞭策自己。對吧?”

一瞬間,秦太眼中的光爆了一下,然後坍塌了。

“你說什麽獎杯?”秦太的聲音忽然抖了一下。

祁亮從兜裏掏出一張照片,放到辦公桌上,推到秦太麵前。照片上的王甜笑得很甜美,身後的獎杯熠熠生輝。

“你怎麽有……”秦太忽然慌了。

“我怎麽有這張照片?”祁亮眼中射出刀鋒一般的目光,“你看到的照片是誰給你的?”

就在這時,律師從沙發上起身,走到秦太身後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