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藏屍行李箱
二石橋村總共百餘戶人家,三麵環山,有一條從山上流下的小溪貫穿全村。進村的柏油公路是新建的,將小村落分成東西兩麵,西麵都是新房子,比較現代,而東麵保留了大部分老村落。
楊明怡一家還住老房子,林鶴知跟著兩名刑警,小心翼翼踩上一條隻有一人寬的土路。三人拾階而上,楊家門前,有一片由碎石砌成的小空地,三五個婦女頭紮彩巾,坐在小竹凳上圍成一圈,有的在編竹簍,有的在擇菜,孩子們在一旁推推搡搡吵吵鬧鬧,遠處時不時傳來一兩聲鳥鳴。
農村有農村的好處,來來回回就這麽幾戶,家長裏短鄰裏間都一清二楚。難得村裏來了外省人,那可是新鮮事。單瀮一出示警察證件,左鄰右舍就特別熱心。他們隨便問了點楊明怡的事,便有了些許眉目。
原來,這裏家家戶戶都知道楊家有個嫁不出去的女兒,原因無它,正是因為她不能生育。十五六歲那會兒開始,楊母就開始為不來月事的女兒求醫問藥,去縣城醫院看過,“土方”什麽的也都試遍了,卻沒有半點起色。農村傳統非常看中傳宗接代,楊明怡幾次相親都不成功,聽說成過一次,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對方父母又不同意。
“諾,二十多歲了還在家裏住。”
“也是個不懂事的,經常和她爸媽吵架,我就住隔壁,吵起來還往牆上摔東西咧!”
“好幾次都吵到他們家女兒離家出走,”隔壁鄰居用方言學得惟妙惟肖,“大晚上地摔門喊什麽‘信不信我不回來了啦’,然後她媽吼,‘那你死外麵算了別回來了’!”
村婦們正七嘴八舌地說著,楊家家門被“嘭”得一聲重重推開。楊明怡媽媽的身材頗為剽悍,插著腰往門口一站,惡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大家麵麵相覷,心照不宣閉了嘴。
楊家那棟樓是當地典型的木質老房子,占地麵積不大,客廳裏放了一張行軍床,裏頭一間大臥室,樓上有個小閣樓,沒有正經台階,就架了一台竹梯子。房間前麵有個石子鋪成的小院,種了些日常蔬菜,幾家人共享一個水井。
楊明怡母親邀請一行人進屋,在簡陋的桌上泡了粗茶。楊明怡父親也在,那是一個微微駝背,皮膚黝黑,有些沉默的農村男人。
林鶴知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客廳裏都是一些居家必備的東西,雖然簡陋破舊,但收拾得很幹淨,餐桌上有一個塑料果盤,裏麵放了好多賣相不好的百香果。中風了的老太太就像塊石頭似的窩在一角,也不看他們,時不時嘴裏“咿呀”兩句。
顯然,楊明怡媽媽聽到之前鄰居在背後的“告狀”,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有些氣不過,低聲罵了一句:“這麽大的姑娘不出嫁,天天家裏蹲著,農活也不幹,哪有不吵架的!”
之前當地警方已經和夫婦聯係過了,知道有人來問楊明怡的事。單瀮沒與人寒暄,順著話頭便問了下去:“楊明怡平時主要待在家裏,除了大棚,還會去什麽地方嗎?”
楊母想了想,答道:“就這麽大點地,去最遠的就是鎮上,一周會去個兩三回吧。”
“所以小楊生病前那段時間,吃飯什麽的也都是在家裏?”
“不在家裏吃,她能去哪裏吃?”女人很沒好氣,“上衛生院裏住了兩天,飯都還是我送過去的。”
“她突發疾病的那段時間,家裏還有誰在家呢?”
“就我,老楊,她弟弟,和她阿奶。”
楊父沉默地點了點頭。
單瀮又問:“那小楊出院後呢,直接回了家?有沒有去過別的地方?”
楊母原本以為警方是來調查冥婚的事,眉目間泛起一絲疑惑:“沒有,就在家裏,都病成這樣了,我大棚也沒讓她去。”
單瀮點點頭,心裏大概也有了底:楊明怡這毒,就是在家裏中的。他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百香果:“小楊出院後,去世前一天,應該吃過一些百香果。你是否還記得,她當時吃百香果的時候,還吃了什麽?”
夫妻兩對視一眼:“百香果?”
楊母皺起眉頭:“百香果我們天天吃的,就剖開,拿個小勺子舀啊,或者泡水喝啊,都吃膩了。”
楊父也跟著點頭:“品相不好的賣不出去,我們就拿回來,根本吃都吃不完。我們每天都吃百香果。”
楊母越想越奇怪:“警官,怎麽問起這個?”
單瀮仔細觀察著兩人的表情,攤了牌:“因為我們有足夠的證據表明,楊明怡並非自然病死,而是死於殺鼠劑中毒。”
楊明怡母親倒吸一口冷氣:“什麽?中毒?!”
她猛地拽住丈夫的手,扭過頭:“那個醫生不是說,明怡是中藥吃壞的嗎?!”楊母語氣越說越激動,普通話已經變成了顫抖的方言,“我就知道,不是藥吃壞的!這個藥那麽貴,都吃了好幾次了,之前還吃得來過一次月經,我就納悶了,怎麽會突然就草藥吃壞了!那些庸醫喲!”
中年男人也很吃驚,說話都有些結巴:“是——是啊,警官,醫生說小怡是中藥吃壞的。”
警方之前已經聯係過了當時負責楊明怡病例的醫生。村醫說她之所以懷疑草藥,是因為很多“苗醫”都沒正經上過醫學院,土方子代代相傳,吃好的有,但每年因濫用中草藥而腎衰竭的人亦是數不勝數。再加上,入院前,楊明怡明確告訴醫生,那個中藥很苦,喝完以後自己會“頭暈,惡心,沒有胃口”。
單瀮想了想,問道:“住院回來後,她還有吃這個藥嗎?”
“沒有了沒有了。”楊母連連擺手,“衛生院的醫生當時千叮萬囑,說她這個病就是亂吃中藥吃壞的,我們哪還敢吃呀!”
林鶴知皺了皺眉,在心裏把“毒物下在藥”裏的想法給推翻了。
單瀮又問:“剛進村的時候,我看到村裏貼了不少殺鼠的警示條,你們家裏有殺鼠藥嗎?”
“家裏有農藥,全都放後院,但好像沒有買過殺老鼠的?”
“老楊?”楊母拿肩膀撞了撞自己丈夫,“你買過老鼠藥嗎?”
男人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村裏每年都會殺兩次老鼠,我們家其實沒有什麽老鼠的問題。”楊母的激動漸漸褪去,像是一個漏了氣的皮球,“她怎麽會是老鼠藥中毒?她從哪裏吃的老鼠藥?”
林鶴知一直沒說話,突然開口:“那死者平時有抑鬱傾向嗎?”
單瀮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腳。
楊母愣了愣,好像沒太聽懂:“什麽?抑鬱?”
“他的意思是,小楊生前有沒有……嗯……”段夏連忙解釋道,“就是言語上啊,行為上啊,表達出自己不想活了這樣。”
楊明怡母親想了想,嘴唇微微顫抖:“沒有。一天天蹦躂著,我看活潑得很!”
“真的沒有嗎?”林鶴知眼尾微微一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隔壁鄰居說聽到你叫她去死,說不定她真的去了呢?”
聽到這句話,楊明怡母親眼淚瞬間就下來了。她一邊抹著淚,一邊小聲啜泣:“這……這都是氣話嘛!我氣昏頭了,吵架吵氣頭上說的氣話嘛!”
單瀮側頭狠狠瞪了林鶴知一眼,可就在楊明怡母親崩潰的那一瞬間,他難以置信地發現——這個人似乎非常愉悅。
“可是……可是我們家裏……也沒有老鼠藥啊……”楊母親一哭就好像止不住了,眼淚抹不完似的,抽噎著話都說不完整,“她去哪裏吃的老鼠藥……”
她丈夫臉色也很難看,沉默地摟住女人,拍了拍她的背。
由於楊明怡母親情緒崩潰,話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單瀮隻好暫停詢問。在夫妻兩人同意後,三人搜查了一遍老房子,的確正如楊父所說,有農藥,除草藥,但沒有發現殺鼠藥。
走之前,單瀮遞過一張名片:“抱歉,你先別著急,要是想到什麽可能和楊明怡有關的事,直接這個電話聯係我。無論明怡發生了什麽,我保證給你一個答複。”
“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林鶴知跟在單瀮身後,有些不滿,“她明明就是在家裏毒死的?按她媽的說法,中毒時間點全在家裏,家屬的嫌疑豈不是最大的?”
單瀮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等走遠了,才對林鶴知發作:“張口閉口沒有一句人話,我讓你說話了嗎?啊?”
“她不是自殺。”林鶴知被人推著踉蹌半步,皺起眉頭,“她們家裏明明有農藥——楊明怡從小在農村長大,必然知道農藥灌下去可以速死——如果她真的想自殺,為什麽不選擇更有效率、隨手便可以拿到的農藥,而是要選擇敵鼠鈉鹽這種死亡周期長,死亡過程折磨,且家裏明麵上還沒有的殺鼠藥?”
段夏跟著附和:“我也這麽覺得。而且,家裏沒有老鼠藥,應該也不會是誤服。既然不是自殺,也不是誤服,就隻能是謀殺了!”小姑娘越說越義憤填膺:“我看她父母對楊明怡就很不好,好像她不是她們家女兒,就是一個要嫁出去生孩子的機器一樣!”
“別讓你自身的情緒影響你對案情的判斷。”單瀮搖了搖頭,“楊明怡父母對這件事恐怕並不知情。”
林鶴知皺眉:“證據?”
單瀮沉默片刻:“我感覺得到。”
林鶴知:“……”
他正打算開口陰陽怪氣一番,單瀮解釋道:“在我們告訴她楊明怡並非死於草藥中毒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楊明怡媽媽身上有一種情緒變化。不僅僅是震驚,還有一種——怎麽形容呢——就好像一種解脫,一種長久的懷疑終於得到了證實——這個消息,似乎給她撐了腰,讓她又獲得了指責別人的底氣。”
林鶴知越聽越茫然:“……?”
“這是一個非常細微的情緒變化,但非常重要,因為我認為,醫生和楊明怡母親說她女兒死於草藥中毒,可能對她打擊很大,顯然,這個藥是她逼迫女兒吃的。所以,她對女兒的死充滿了愧疚,而告訴她楊明怡並非死於中草藥中毒,對她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這也從側麵證明了,她之前對敵鼠鈉鹽毫不知情。”
“至於楊爸爸,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木訥,老實的人。家裏的事主要靠媽媽張羅,包括冥婚這件事,也是媽媽聯係的,如果他們串通好,母親不可能不知情。”
“細微的情緒”——
林鶴知在心底冷笑一聲。
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主觀而無法量化的概念。林鶴知想到大學時期有一個追過他的女孩,從包裏翻出三種品牌的“爛番茄色”問他哪支好看。林鶴知瞬間就感到一陣牙酸——無法分辨其中區別讓他感到異樣挫敗。沒錯,單瀮所說的“細微的情緒”,和那種似是而非的口紅色號,有什麽區別?
林鶴知喉結上下一滾:“……這不是證據。”
“感覺是感覺,證據是證據。”林鶴知不知是在試圖說服別人,還是在試圖說服自己,“如果你的感覺有用,那這個世界上為什麽還要法官?”
“我的感覺——”單瀮眼神如刀,幾乎是高傲地掃了對方一眼,“很少出錯。”
其實,單瀮很想說“從不出錯”,寧港市局人形測謊儀可不是白叫的,不過,他做人說話從不說滿。
他盯著林鶴知,上前一步,嘴角勾起一抹挑釁的笑容:“林鶴知,你知道的。當時,我感覺到你騙了我——是,我沒有證據——但你心裏清楚我說的並沒有錯,對嗎?”
林鶴知抿緊了嘴,一言不發。
段夏聽兩人打起了啞謎,滿腹狐疑:“騙什麽?”
“我還有幾個人要見,核對一些信息,然後再去找他們家弟弟。”單瀮拿出手機,點開一份整理好的列表,“林鶴知您就別跟了,我受不起。”
說著,他扭頭對下屬招了招手:“小夏,你今天下午的工作,就是給我看好這個人。”
小姑娘臉瞬間皺了起來,全身上下都貼滿了抗拒。
“單隊!”她連忙跟了過去,“我我這特意出來一趟——就是跟著您學習的,不——不是來——”說著,她委屈巴巴地瞥了林鶴知一眼,把“管小孩”三個字給咽了下去。
“段夏同誌,組織把一件非常困難的工作委托給了你,請你認真對待,不要低估這個工作的難度。”單瀮安撫似的拍了拍段夏肩膀,臉上白底黑字寫著“真是辛苦你了”。
段夏:“……”
“不要這麽委屈地看著我。”林鶴知嗤笑一聲,“跟你們隊長學還不如跟我,走,林老師帶你學習一點真本事。”
段夏:“……哎!我們去哪兒呢!”
林鶴知雙手插在褲兜裏,晃悠晃悠地往村口貼滿了殺鼠通告的農業社走去:“找一些不靠‘感覺’的證據——比如,毒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