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夜鶯

單瀮翻了翻張凱嚴手機裏的聊天記錄, 以及莊與歌和公司簽訂的合同:“所以,這段時間都是你們在運營夜鶯這個賬號?”

張凱嚴一口應下:“也不是最近才開始,其實兩三個月前,有幾期節目就是我們做的。那會兒我們還是穿插著來, 莊小姐還會給我們反饋, 幫助我們把節目錄得更好。”

“不過, 從上個月21號到現在,就都是我們在做了。”

單瀮點點頭。

他沉默地掃了一眼創業公司所在的孵化辦公室,員工兩隻手就數得過來, 似乎也不難查。

單瀮冷冷地看向張凱嚴:“莊與歌這麽長時間沒和你們聯係,作為合作者, 你就沒覺得很奇怪嗎?”

張凱嚴搖了搖頭:“莊小姐之前和我們說, 運營這個賬號讓她非常疲憊,她自己也希望遠離網絡空間一段時間,把賬號交給了我們。”

“我以為她隻是需要一點自己的時間,還真是沒想到……她會選擇如此極端的方式。”說著,男人調出幾張截圖,單瀮看界麵是夜鶯賬號的後台。

“前段時間, 她心情很壓抑, 因為有些小號在網絡上瘋狂私信辱罵她, ”張凱嚴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她得罪了什麽人, 看這陣仗,我都懷疑對方有一個群?不過,我也實在不清楚, 這些人對一個網絡上的陌生人,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惡意?”

張凱嚴嘴上說著“惋惜”, 但單瀮敏銳地覺察到,其實這個人心中並不太難過。

隻是一種平靜的冷漠。

單瀮低頭瞄了一眼,發現有些小號的發言惡毒至極,不乏“你就應該去死”之類的詛咒,而且,光看內容,這些人應該知道莊與歌毀容一事。

他揮揮手,讓段夏去把這些小號全部取證調查,隨後抬起頭,盯著張凱嚴說道:“互聯網不是法外之地。”

CEO沉默了許久:“這是為什麽我更喜歡AI。做主播,當網紅——隻要你獲得了流量,就有遇到惡評、甚至網絡暴力的風險——被這種負麵消息打敗的主播不在少數。”

“AI不會。你再來一百萬個賬號罵它,它也不會產生情緒波動,也不會影響工作的質量,”張凱嚴眼底閃動著某種對新科技的崇拜,“這點上,它是無限優於人類主播的。”

單瀮顯然不認同他的說法,隻是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

“夜鶯皮下換AI這件事,我們的確不希望人知道,所以比較低調,”張凱嚴解釋道,“一方麵,是莊小姐說,粉絲一旦發現賬號皮下換人,就會大量離開;而另一方麵,平台有規定,主播隻允許使用他們自己的收費AI,就是棒讀的那種,所以,對於我們來說,這隻是一個小範圍內的試驗品。”

說著,他又補了一句:“夜鶯的確也是我們目前最成功的試驗品。”

單瀮問:“你這個AI是怎麽運作的?它能直接和人語音聊天嗎?”

張凱嚴聞言,笑了笑:“警官,您說得那種AI存在,但這也太高看我啦,但凡我能有那技術,現在還愁融資這點小事?”

“我們的AI暫時還不能和人直接語音聊天,它說什麽,都是需要數據輸入的,”張凱嚴指了指辦公室裏的一個女孩子,“目前負責夜鶯這個賬號內容輸入的人是小米,選詩啊,以及做聊愈稿件都是她在操作。”

“來,單警官,我還是給您演示一下我們的語音demo吧,您大概也會有個更好的理解,”說著,張凱嚴帶單瀮走進一個小辦公室,“現在市麵上的語音AI,大部分都是輸入文本後,AI棒讀,基本你聽幾句話,就能知道那是個AI,但我們的算法是不一樣的。”

“我們產品的核心在於,這個語音輸出與真人完全沒有區別,包括換氣啊,情緒啊,語氣的起伏等等,是市麵上那種棒讀AI完全沒法比的。”

張凱嚴點開他們產品的界麵,拉過一個麥克風 :“因為我們是找人——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您,單警官——它會捕捉你的語氣,然後套上這個聲音。”

說完,張凱嚴按下屏幕上一枚紅色按鈕。

隨後,音響裏就傳來了莊與歌甜美的聲音,但用的卻是張凱嚴之前的語氣:“因為我們是找人——可以是任何人,包括您,單警官——”

放完這句話,張凱嚴抬起頭,眼底閃著一些小驕傲:“聽不出來吧,單警官?”

“直接輸入文本,標注情緒,我們的AI也能自動說話,”張凱嚴補充道,“不過,剛才的這種模擬,語氣會更真實一點,能夠讓AI直接參與直播。”

單瀮聽了張凱嚴播放的demo,臉色並不好看,半晌,他拿食指點了點桌麵:“你們這種產品,和欺騙消費者有什麽區別?”

“我不認為這是一種欺騙,粉絲喜歡的是夜鶯的聲音、內容,而我們售賣的,就是夜鶯的聲音、內容,”張凱嚴答道,“這怎麽能算是欺騙呢?”

“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子的人工智能可能很危險?他會給多少犯罪提供幫助?甚至成為詐騙集團的利器!”

張凱嚴想了想,側過頭,露出了一個算是溫柔的笑容:“警官,我認為,犯罪的永遠是人,而不是人工智能。我隻能說,人工智能的確可能被罪犯拿來變成一種工具,就像刀一樣。”

說著,他懶洋洋地一抬眼:“可是,您會為了這樣的原因,直接把刀給禁掉嗎?”

單瀮沉默地看著他,心裏有些煩躁。他平時並不關注科技圈的事,好像隻是一眨眼的功夫,科技怎麽就發展得這麽快了?

在這個問題上,張凱嚴似乎有著很強的傾訴欲:“科技永遠是會進步的。誠然,在科技進步的同時,它一定會帶來更多元化的犯罪手段,但這本來就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部分。你不能說,就因為害怕這些,從而去阻撓這個進程。”

“市麵上那些播音工作室,從選材,到寫稿,再到錄音,可能需要一整個團隊的合作才能做一期播出,但有了人工智能輔助以後,我們一個人,就比如說小米,可以同時操控幾個不同的賬號。”

“當然了,現在我們還在一個非常初級的階段,我對未來的構想是,我們每一個用戶都能擁有自己的夜鶯。夜鶯最終會進化成一個……在用戶心情不好的時候,能夠直接語音溝通,和TA聊天談心的語音愈聊AI。”

說起自己的產品,張凱嚴又流露出那種對AI的崇拜,有些興奮地滔滔不絕:“我們還在開發的另外一個產品線,就是針對去世的家屬——比如母親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時間也不多了,那她可以來我們這裏定製一個產品。我們會用同樣的算法,讓它變成這位母親的聲音。日後母親去世,她還能以這種電子聲音的形式,一直陪伴思念她的家人們。”

他認真地看著單瀮:“警官,您應該跟著一起學習,一起進步,用更先進的方式來解決新科技帶來的問題,而不是直接否認科技的存在。”

單瀮看著他認真而有點稚氣的眼神,輕笑了一聲:“行,那我們就來解決新問題。”

“其實,我們這次找上門,主要並不是因為莊與歌的死。足夠的證據表明,莊與歌的確就是自殺的。”單瀮仔細觀察著張凱嚴的神情,看著他從茫然到疑惑,“可是,有人在莊與歌死後,利用她的聲音,操縱粉絲殺了人。”

張凱嚴瞪大雙眼,微微張著嘴,半晌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或許,你發明的這個東西,”單瀮淡淡地說道,“就已經參與到一起謀殺案裏去了,張先生。你猜猜,你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張凱嚴:“……”

與此同時,單瀮收到了網絡技術組同事的反饋:“單隊,我們從平台那邊獲取了最近三個月夜鶯賬號的登錄IP,主要登錄地址,不是莊與歌自己家,就是永聲公司這邊……不過我發現她這個賬號,有幾次比較奇怪的異地登錄——從IP上看,是海外登錄,但我認為對方用了洋蔥路由,跳了好幾個IP,設備是pc。”

“那個海外IP最後一次登錄,是六月底,最近這段時間的確沒有登錄過了。”

單瀮心底了然——對方通過微信加上了曹奇文,並且以莊與歌的身份操控了他,已經不需要使用夜鶯的賬號了。同時,對方還抹去了自己在私信裏活動的痕跡,現在除了一個隱藏過的登錄IP,什麽都沒有留下。

“抱歉,張先生,我需要檢查公司裏每一個人的手機、電腦、以及家裏的電腦,”單瀮對葉飛打了個手勢,“今天查完之前,誰都不能走。”

“理解理解,我完全理解,”張凱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警官,您說的那個‘莊與歌’,在指使犯罪的時候,是實時互動的嗎?那個人用莊與歌的聲音,平均答複間隔時長是多少?”

單瀮找人與看守所裏的曹奇文確認了一下:“他說是實時互動的,一旦開始聊天,就和微信聊天一樣——隻是對方是語音回複的。”

張凱嚴聞言,神色瞬間嚴肅了起來:“如果是即時互動,那凶手恐怕得在辦公室裏做這件事!”

單瀮連忙追問:“什麽意思?”

“隻能是這台電腦,”張凱嚴拍了拍兩人麵前的那台顯示器,“出於對我們的產品,以及對這些聲音產權的保護,暫時隻有這台電腦可以製作我們的AI語音產品。如果這個人能夠實時對話,那聊天的時候,一定得有人坐在這台電腦前。”

“有這個房間鑰匙的,隻有我們三位程序員,還有另外兩位負責內容運營的女播音,別人沒有這個辦公室的鑰匙,以及登錄權限。”

單瀮皺了皺眉頭:“遠程也不可以?”

張凱嚴和他確認:“遠程也不可以。”

單瀮一拍桌子,直接去調了辦公室監控。

根據曹奇文的口述,就在張雅儀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淩晨十二點多,這個“莊與歌”還在和他講述具體的殺人計劃。可是,根據永聲科技辦公室的監控,那天晚上八點後,辦公室裏就沒再來過人。

雙方的信息對不上。

“不可能啊,會不會是你們那個人撒謊了?”張凱嚴的語氣難得強硬了起來,“我們隻有這台機器,真的隻有這台機器可以模擬夜鶯!”

單瀮眯起眼睛:“沒有別人有同款程序?”

“呃……這倒也不能說是沒有。”

“我們這個AI的原始框架,是模仿美國一款AI產品的,”張凱嚴撓了撓頭,解釋道,“但我很確定,我們目前是國內唯一一家複製品,而且,夜鶯的聲音,以及語氣捕捉、訓練,都是在這台機器上訓練的,就算你有原始程序,沒有訓練數據包,你也不可能生成夜鶯的聲音。”

最後,警方把整個辦公室查了個底朝天,網技組還有專業人員跟著張凱嚴去了一趟他家,沒有在他的電腦上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創業圈與電影學院完全是兩個圈子,這幾個員工裏,甚至都沒有人去過電影學院,更別提了解舞台機關了。

不過,單瀮始終對張凱嚴抱有懷疑。

有時候,他還會產生出一些奇怪的念頭——

比如,張凱嚴其實偷偷藏了一版AI。他先用網絡暴力逼死莊與歌,就是為了獲得一個永遠存在的“夜鶯”,同時,出於某種病態的心理,再幫夜鶯對李墨婷、張雅儀複了仇。

或許,未來還會有更多的主播“被害”,但TA們又會永生於電子世界。

這個想法讓單瀮不寒而栗。

警方一路追查下去,發現在張雅儀死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曹奇文明確描述的“犯罪教唆”時間裏,張凱嚴陪投資人喝酒喝到了淩晨兩點,也算是有了半個不在場證明。

單瀮在心中莫名鬆了一口氣。

——這個世界上,哪來這麽多連環殺手?

單瀮搖了搖頭,心說,自己怕不是被林鶴知給帶壞了。

最後,警方終於有了一些實質性進展——網技組在公司的那台核心電腦上,發現了一個非常隱蔽的病毒程序,可以一直盜取數據。公司三個程序員研究了半天,誰都說不清楚,這個黑客程序是什麽時候被裝上去的。

案情至此,從單瀮手中轉交去了網絡技術支隊,由於作案方式比較新穎,市局又上報省廳。分析這個病毒需要專家與時間,案件推進一度陷入瓶頸。

*

計算機技術並非林鶴知的專長,在此之前,他也不太了解AI。因為這個案子,林鶴知倒是對AI領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自己上網找了不少資料,調戲AI調戲得不亦樂乎。

晚上十點整,手機“叮”的一聲,打亂了林鶴知的思緒。他垂下眼,發現屏幕上跳出一條提示:不久前下載的平台提醒他,他關注的主播夜鶯更新了。

起初,林鶴知並沒有打算點開,但很巧的是,提示信息條裏顯示,夜鶯賬號最新更的一首詩叫做《我該送你什麽生日禮物》。

很巧,明天就是他農曆生日了。

不知是單純覺得巧合,還是什麽原因,林鶴知最後還是點開了那條消息。

很快,播放器裏,傳來了夜鶯溫柔悅耳的聲音,仿佛與真人沒有任何區別:“晚上好,歡迎來到夜鶯的秘密花園——每日晚十點,為您讀詩。”

“今天夜鶯給您帶來一首《我該送你什麽生日禮物》,作者是來自西伯利亞的意識流詩人,二獅-卡文拖娃。”

鏡子,鏡子——生日將至,

我該送你一份什麽樣的禮,

才能永遠留住你的目光?

我渴望你那崇拜的,依賴的,興奮的目光

像楔子一般,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

可是我一無所有,就像那冬日裏的山脊

隻剩下靜默的枯雪,以及張牙舞爪的枝丫

我向上刺穿蒼穹,為你摘下一輪流血的新月

親愛的,你喜歡嗎?

我向下挖出枯骨,再用雙手捧上——

胸膛裏那顆跳動著的,鮮血淋漓的心髒

你會多看我一眼嗎?

我送你一句無聲的陳諾

一紙未盡的證明

一個溫柔的謎

我打碎這麵鏡子,送你一千個碎片!

每一枚碎片都割傷了一個我

我在每一枚碎片裏重生

我把我自己送給你

或者說,我就是你

……

夜鶯的聲音是很好聽,但林鶴知聽了半天,也沒太聽懂這詩在講什麽。

林鶴知退出app,在心底裏吐槽了一句:什麽狗屁不通的玩意兒?

第二天一早,林鶴知意外發現,在他親手給小貔貅建的“馬爾代夫豪宅”裏,奇跡般地多了一隻蛙——

從模樣上看,那是一隻綠色皮膚,身上帶有金色花紋的蛙,整個身體鼓鼓囊囊,並排和小貔貅蹲在一起。向來充滿攻擊性的小貔貅似乎也沒什麽反應,一臉懶洋洋地模樣,和新夥伴泡在池子裏“貼貼”。

林鶴知蹲到水缸前,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認為這幾乎不可能是自然生態裏的青蛙。

這應該也是一種角蛙,或者什麽寵物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