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古曼童
攝像頭裏,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兔兔攝像頭的位置隻拍到了一個背影,但可以從女人的發型與睡衣辨認出來,的確與郝娟一模一樣。
女人打開窗口,顫抖著跨了出去, 隻見她一手扶著窗門, 雙腿蹭到了窗外, 屁股就坐在窗沿上。夜風吹起她的長發,女人曲著腿坐了一會兒,全身都哆嗦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手一滑, 整個人垂直向外落了下去。
跳下去的時間點, 是淩晨12點07分。
林鶴知按下暫停:“你看,她是坐在窗口,小心翼翼地,從窗口蹭出去的。她這個動作的水平速度,基本趨近於零。”
單瀮眉心依然是個“川”字:“所以呢?”
“高墜案中,最重要的就是起始點與墜落點的位置。”林鶴知隨手拉來單瀮辦公室裏的白板, “死者墜落的位置與起跳樓之間的距離, 我們稱之為‘水平移行’距離。”
“有很多因素會影響這個水平移行距離, 比如墜樓高度——起跳越高,這個水平距離也會越遠——還有墜落的方式, 是起跳,被推,垂直拋屍, 還是鍾擺式拋屍。”
“在這個案件中,起始點為11樓, 我估算了一下,高度大約在30-35m這個區間。”林鶴知在白板上畫了一個簡易的墜樓曲線示意圖,以及水平垂直兩條力線,“在這個高度,有實驗統計證明——如果死者是主動‘跳’出去的,因為有起跳帶來的水平速度,死者墜落地點離建築物一般在1.7到2.4m之間。如果死者是垂直拋屍,水平速度為0直接扔下來,那這個距離就會短很多,在1米左右。”
“可是,郝娟的屍體,離建築物有2.36米,說明她在墜樓的時候,是有一個水平速度的——這個速度或許來自主動跳躍,或許來自被推,或者被鍾擺式拋下——唯獨不會是視頻裏拍到的這樣。”
林鶴知一邊說一邊比劃著:“按照視頻裏這個跳法,她的水平移行距離應該不會超過1.5m。”
說著,林鶴知又補了一則證據:“就像60歲以上的老人,哪怕是自殺跳出去,水平移行距離要比年輕人低很多,就是因為老人跳樓,起始狀態的水平速度變小了。”
單瀮聽完,沉默了很久。
一時半會兒,他還是很難想象,這段“自殺”視頻與死者的死亡位置對不上:“她會不會,在墜落的過程中受到了什麽外力?”
“我現場看過了,”林鶴知迅速否認,“下墜途中通暢無阻,哪來的外力?”
單瀮不死心:“那她跳下來的時候,突然後悔了,在空中掙紮怎麽算?”說著,他雙臂下意識地比了一個蛙泳的劃水姿勢:“這樣會讓她落得更遠一點嗎?”
林鶴知絲毫不掩飾臉上的鄙夷:“單警官,你是初中沒有畢業嗎還是怎麽著?你人在空中,水平方向的動量從哪裏來?還劃水,你以為空氣的密度有水這麽大嗎?你在天上掙紮出一朵花來,也不會無端獲得水平速度。”
“要是你行,明年諾獎非你莫屬。”
單瀮:“……”
“除非,你跳了一半後悔了,半途抓到了一個什麽,但抓了半天手臂力量不夠,腳蹬牆二次摔下——這種情況,倒還真有可能砸出2.36的距離。”林鶴知想了想,很快又把這種可能性給槍斃了,“如果是這種情況,她手指上一定會有與牆壁刮擦的痕跡,但死者的手指是很幹淨的,也沒有受傷。”
“而且,倘若她突然後悔了,可能會尖叫。附近的居民隻是有人聽到巨響,並沒有人聽到尖叫。”
“可是你說的兩種情況,隻相差了一米左右!”單瀮依然覺得難以信服,“而且,你說的這個——水平移行距離——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它是高墜案的金標準。”
“這的確不是鑒定金標準,但是它是由幾百例高墜案總結下來的經驗。”林鶴知敲了敲白板,“這視頻到底是個什麽性質,線索不足,我還不能確定。我隻是告訴你,死者的死亡位置證明——她墜落時,身體有一個水平速度。”
單瀮喉結無聲地動了動。
怎麽都沒想到,“自殺”的鐵證,反而成了讓警方起疑的引線。
單瀮把現場的攝像頭,以及整個線上雲盤再次丟給了五樓的技術小組,希望專家們能夠評估一下,郝娟跳樓的那一段視頻是否存在剪輯、拚接的嫌疑。
如果宋佳給的錄像是偽造的,那凶手與動機便一目了然了。畢竟,郝娟纏著她男人不放,甚至還有了個孩子。
中午吃飯的時候,技術組劉副支隊逮住單瀮就劈頭蓋臉一頓吐槽:“我說你這人,著實有點不太厚道,先讓我們一群人先是看了100個G的葫蘆娃,現在又來讓我們看鬼片。我早說了單副您不是尋常人,合著遇到的案子都這麽不同尋常。”
單瀮不動聲色地往人手裏塞了一包煙。他自己不抽,但習慣隨身備著點。
劉副支頓時眉開眼笑:“哎——還是小瀮上道。”
“鬼片?”單瀮淡淡掃了他一眼,“什麽意思?”
“嘶,你那女的,也太奇怪了。她是瘋了嗎?”
單瀮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確實在□□神藥物。”
劉副支給自己點了根煙,“嘖”了一聲:“那視頻不是連著跑了五天?前幾天晚上也有錄。每天一到淩晨2-3點,她就會披頭散發爬起來,穿著一身睡裙,赤著腳到處遊**,在客廳裏——”
“哎,算了,你自己看吧。”
郝娟總是在電視機附近轉悠,一會兒蹲下,一會兒站起來,隨後,她又走到角落裏去拉窗簾,然後晃晃悠悠地蹲下開始扯自己頭發。
還有一次,女人直接在攝像頭前蹲下,一張臉因為湊得太近而占據了整個屏幕,她拿起兔子玩具,給它挪了個位置,好像每次都在找什麽東西。
單瀮想起來:顧晨說,他陪郝娟從醫院回來,郝娟一直不肯吃藥,因為“她沒有病”。正是因為她不肯吃藥,顧晨那天晚上,才逼著她吃完藥才離開。他的確有提起過,說郝娟半夜發瘋,不睡覺。
單瀮之前一直以為,郝娟說自己“聽到小孩子的聲音”,甚至還報了警,讓顧晨陪著看病,都是為了奪取顧晨關注的手段。
難道,她竟然是真的病了?
“瘮人不?”劉副支總結道,“不過,我們把五天的監控都看了,也和現場做過對比,檢查了雲盤——這個視頻是連貫的,沒有被修改過的痕跡。”
“她的確是自己跳下去的,應該就是瘋了吧。”
“謝謝。”
單瀮把結果分享給了林鶴知:“我就說吧?你嘴裏的一米之差,證明不了任何問題。”
林鶴知很不服氣:“賭不賭?咱們就在案發地做個實驗——把一個和郝娟同樣體重的矽膠假人扔下去,分別是無水平速度下墜,把人推下去,以及拋下——總共三次,你可以看看假人分別落在了哪裏。”
單瀮看著他,覺得對方臉上簡直就貼著“我恨不得現在就從十一樓跳下去讓你看看我砸哪裏”的表情,忍不住有點想笑。
但他麵無表情地提出了靈魂三問:
你們做實驗用的矽膠假人是不是要一萬多?
11樓扔下去扔一次會不會就給扔壞了?
那你還想扔三次?
林鶴知:“……”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
大膽猜測,仔細求證,奈何沒錢。
“我不是在懷疑咱們技術組的專業水平。既然視頻是真的,那問題就變成了,視頻裏的這個人,到底是不是郝娟本人?”林鶴知分析道,“攝像頭的位置,並不能拍到臥室與大門,而且,最後跳樓的人披頭散發,也沒有露出正臉。”
但無論如何——
既然視頻為真,那麽,在那個時間點,的確有姑娘從窗口跳出去了,而且沒有再爬進來過。
如果這是一個“演員”,而真正的郝娟被藥倒了,再從天台拋下……就可以解釋墜落點的水平移行距離了。
林鶴知去物業查了一查這幢樓01號戶主名單。
好巧不巧,郝娟樓下的那間公寓,也就是7棟1001,房產證上登記的業主竟然就是朱琳琳。
林鶴知“嘖”了一聲。
單瀮在朱琳琳家的別墅裏找到她的時候,女人一身泰國民族服飾,正在給一個小明星占卜。單瀮之前就知道,朱琳琳是圈裏小有名氣的“神婆”,隻是,他沒想到這位的收費半點都不便宜,問一個問題就要3888,問完還要從她這裏“請”走一件轉運的東西。如果不請,朱琳琳就會用那雙黑楞楞的眼睛瞪著你說,“命越算越薄”。
不過,光轉一次運,就夠林鶴知從十一樓砸六七個假人了。
“警官,那的確是我的房子,我那麽多錢,總不能全存銀行裏吧?隻是資產配置的一部分而已……”朱琳琳愁眉苦臉地解釋道,“這市中心的一套小公寓,隻是我的投資而已。”
“喏,這個是我和中介公司簽的代理中介協議,”朱琳琳遞過一份文件,“那個小房子,全權由她們當成民宿出租,旺季在寧港市中心可以租2500一個晚上呢。我隻是每個月收租而已,其它什麽都不知道。”
單瀮冷笑:“你是想告訴我,郝娟脖子上掛著佛童子,她的房子就在你的房子樓上,完完全全就隻是一個巧合?”
“不。這些都不是巧合。”朱琳琳正色道,“郝娟來找過我。”
很多年前,郝娟的平麵模特事業遇到了瓶頸。當時,她主動來找朱琳琳,隻是想算一算事業,畢竟,圈裏總有傳言她很“準”。
那時候,郝娟的錢也不多,但她咬牙一狠心,從朱琳琳這裏請走了一件轉運的冠蘭聖物。誰知工作真的就風生水起起來,還釣上了有錢的顧晨,從此,郝娟對朱琳琳這位“大師”深信不疑,時不時光顧一下她的轉運小物件,包括脖子上的那枚金童子。
朱琳琳也給了郝娟不少建議。比如,男人送的奢侈品都不值錢,開口就要點大的,既然不能給你名分,總得給你點別的,最好是名下搞套房子,這樣分手了也不虧。
朱琳琳順手介紹了自己置業的瓊宇蘭庭,沒想到顧晨還真給人買了,朱琳琳還從賣房中介那裏,賺了好大一筆推薦費。
單瀮不得不承認,這人看起來神經兮兮的,著實有幾分做生意的頭腦。
可是,朱琳琳的“轉運小物件”漸漸開始失效了。
郝娟火了一段時間,但幾次機會都沒把握住,很快又變得無人問津。同時,顧晨對她的態度也微妙起來,似乎又有了新的獵物。於是,郝娟故意懷上孩子,可她不僅沒能讓渣男回頭,還導致對方逼她打胎,隨便塞了點分手費,想兩清。
正是在三周之前,郝娟帶著那20w元請來的小古曼,怒氣衝衝地來找朱琳琳,直接把佛牌掛件砸在地上,說她是個騙子,要她退錢。
“我早提醒過你了,警官。”
也不知是不是朱琳琳今天神婆妝容的緣故,一雙黑眼睛像是吸進了房間裏所有的光,麵色蒼白,毫無生氣,但一雙嘴唇卻好像浸了血。那雙紅唇慢慢勾起花瓣似的弧度,她直愣愣地看向單瀮,輕聲開口:“我聽到了古曼的聲音。憤怒的古曼。”
“話說回來,單警官,那個小單元我裝修完,就再也沒有去過。如果您懷疑房子裏的住戶,我建議您還是去中介問問,現在的租客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