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古曼童
對方花了好會兒才聽明白林鶴知在說什麽:“你是問之前的房子?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之前這裏發生過一場大火,全燒沒了,現在的房子是後來新建的。”
林鶴知突然覺得手機似乎有些燙手,他重複了一遍自己的理解, 與對方確認:“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 兄弟。聽著, 我很抱歉我不能給你帶來更多的信息,如果你是想打聽之前的房東,我建議你去聯係當地的警察局。大火會在他們那裏留下調查記錄, 或許他們能夠回答你的問題。”
“你需要他們的電話號碼嗎?你可以上網查一下,我們這片轄區的名字叫做……”
林鶴知沒能在網絡上查到更多的關於那場大火的信息, 但他聯係上了當地轄區的警察局。接電話的人, 是一名嗓音悅耳的年輕女性,言語間仿佛都帶著雀躍的笑意,莫名讓林鶴知想到了段夏。女警在聽完林鶴知的訴求後,便說幫人去查一下檔案。
很快,她回複道:“你說的那個地址的確發生過一場火災,不過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當時無人生還。我們在現場找到了刻意縱火的助燃劑, 但很遺憾, 我們並沒有發現縱火的凶手,所以, 最後案件被定性為自殺,或者意外,因為我們還在現場發現了毒|品。”
聽到火災日期的那一瞬間, 林鶴知有些恍惚。
他暫時還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Johnson一家收養了林逍。可是, 火災發生的日期——4月12日——正是林逍被人領走的那天。
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麽巧的事?
女警又問道:“先生,請問你還在嗎?”
林鶴知這才反應過來,又低聲重複了一遍:“無人生還?Johnson一家?”
“是的,沒錯,先生。”女警的吐字非常清晰,為了照顧英語並非母語的林鶴知而放慢了語速,“死者正是Johnson一家,Nancy,Nancy丈夫以及她們的兒子Raven。我很抱歉。”
Raven——
那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做Raven Johnson?
林鶴知又問:“DNA確認過死者身份嗎?”
對方沉默片刻,才答道:“我最近才來這裏工作,所以對這個案子並不太熟悉。根據我現在能查閱到的信息,現場兩名中年人一男一女,人種、身高、年齡都符合Johnson夫婦,而第三名死者為亞裔,身高、骨齡亦與Raven相符——他是Johnson夫婦收養的孩子。”
“沒有任何的線索指向死者並非Johnson一家,先生,請問你是有什麽疑慮嗎?”
林鶴知沉默許久,不知如何應答。
有疑慮嗎?
他隔著一整個太平洋與將近十年的時間,他又能說自己有些什麽疑慮呢?指責對方沒有提取DNA信息就得出結論不夠嚴謹嗎?
“我能不能——”林鶴知覺得自己舌頭有些打結,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照片——方便嗎?我是說,我能理解案件信息不能向外披露,但是否有可能,讓我看一看Raven的照片?”
對方又詢問了一下他的身份,林鶴知坦言自己的哥哥當年被領養了,才查到Johnson一家。
女警聽完,頓時“Awww”了一聲。她幾乎是立刻就把這件事答應了下來,並向林鶴知確認了發送照片的郵箱地址:“請問我還有什麽是能為你做的嗎?”
“沒有了,非常感謝。”林鶴知聽見自己說道。
“不客氣,非常樂意為你提供服務。”
打完電話,國內時間已是淩晨四點。
林鶴知垂下眼,這才意識到各種文件,通話中的筆記,早已雜亂無章地攤滿了書桌。其中,火災發生的日期被林鶴知拿筆高亮了好幾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無意識地拿紅筆圈著那個日期,直到那個圈變成了一個雜亂的“鳥巢”。
那是十年之前,也是他與林逍分開的十二年之後。那一年,林鶴知剛成年,而那一天,林鶴知無知無覺,大約正沉浸於書山題海,準備著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考試。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電腦發出“嗖”的一聲,讓林鶴知再次抬起頭。郵件頁麵顯示收到一封新的郵件,有圖片附件。
林鶴知顫抖地點開,就對上了一雙熟悉的雙眼。
記憶裏的哥哥已經變得非常模糊,模糊成了一個溫柔的幻影,而眼前的那張照片又是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好像不過是一個更年輕,膚色更深的自己。
那是一份死亡證明。
時間變得異樣漫長,空氣裏的氧氣好像也變少了。
林鶴知突然伸出手捂住了臉,掌心最古老的一道刀痕開始隱隱作痛,疤痕下好像埋了一顆小心髒,要從皮膚裏跳出來似的。眼眶幹澀酸脹,各種他無法辨識的情緒像是要從每一個孔裏溢出來,可他卻沒有流下一滴淚水。
林鶴知迅速關閉了那封郵件,好像那是什麽燙手的恐怖圖片。
與以前完全不同的是,在得答案的瞬間,他沒有得到任何滿足。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又好像在負隅頑抗,拒絕相信——
不對。
一定有哪裏不對。
要不把這事從頭再捋一遍?
再看看視頻吧,是不是漏了什麽重要線索?
相信你的直覺吧,洪子濤這個人就是有問題——
而他腦子裏更加理性的那個自己,全程冷眼看著慌亂的情緒四處逃竄,甚至還感到了一絲不屑,和自己說:看吧,情緒就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存在,麵對現實的第一反應,永遠是逃避否認。
十年前那場大火,摧枯拉朽地燒進了他的大腦。良久,林鶴知從自己邏輯的斷壁殘垣中抽出一根燒焦了的橫梁——人還是被送到美國去了,之前關於洪子濤的猜想並不成立。
林鶴知下意識握緊了那個U盤。
這段視頻,是段重明給他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兒時的那段緣分,段重明一直對林鶴知照顧有加。等林鶴知上大學的時候,段重明也早已從基層小民警做到了刑偵支隊,林鶴知便好奇地問他,有沒有什麽真實的案例,可以給他玩玩。
一開始,段重明也以為他是“玩玩”,但萬萬沒想到,林鶴知在這件事上展現出了驚人的洞察力。
當然,段重明不可能讓一個大學生直接參與破案,但他會掐頭去尾,模糊掉具體的真人信息與地址,將案件材料存在U盤裏交給林鶴知,有時候是教科書案例,有時候也會用真實案例改編。
那個視頻,就夾在某一次段重明給他的U盤裏。
當時,林鶴知看得汗毛倒豎,忍不住追問這是什麽東西,段重明卻皺起了眉頭:“這個問題,難道不應該是我問你嗎?林鶴知,你要是缺錢,你可以向叔叔要,但有些錢,是萬萬不能賺的。”
林鶴知:“…………”
他難得情緒有些激動,幾乎是對天發誓,說視頻裏的人絕對不是自己,甚至脫了衣服證明自己身上根本就沒有那些紋身與疤痕。
段重明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
對於林鶴知來說,林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是他時不時想念,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的心結。可十幾年來,段重明沒再想起過林逍這個人,他所熟悉的這張臉,到底隻有林鶴知一人而已。
段重明告訴林鶴知,這個視頻是警方在一次掃黃行動中,從不法分子手中繳獲的。那個犯罪分子從互聯網上搜集sq視頻,再二次販賣牟利,人已經進去了。可是,這種視頻一旦開始在網上秘密傳播,警方完全無法溯源。
在林鶴知的堅持下,段重明決定重啟調查,看林逍到底去了哪裏。
按道理,段重明是能查到洪子濤的,更何況,當時洪子濤這人還活著。既然他存有Nancy的書信,那他一定還記得林逍當年去了哪裏。一旦段重明查到Johnson一家,那這場大火也是板上釘釘的事……
所以,段重明當時是那樣溫和地與自己說——
鶴知,不要再查了。
過好你自己的生活。
段叔叔是早就知道了嗎?他是不是害怕自己知道真相後傷心難過,所以才撒了一個善意的謊?
林鶴知整理完所有的文檔,將它們和那個U盤一起放進了檔案袋裏。最後,目光又落在了洪子濤剩餘的那些書信上……
這些孩子,都還好嗎?
二十餘載光陰呼嘯而過,命運如同鋼鐵洪流,寥寥幾頁書信間,是多少人被改寫的一生。
*
早上七點半,林鶴知剛到辦公室,就聽說寧港市城南一座私家藏品展覽館內發現了一具屍體,需要法醫去做個評估。
死者性別男,名叫張子楓,25歲,是一名全職up主,運營一個自媒體賬號,名叫“探秘楓哥”。張子楓長得還挺帥,以至於產出內容平平,直播會火起來全靠那一張臉。
張子楓是獨自死在展覽館裏的,身邊就是自己的拍攝工具。今天一大清早六點左右,保潔員報的警。
林鶴知與法醫團隊坐上了車,就聽段夏和痕檢們嘰嘰喳喳地在聊這個案子。從同事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林鶴知能聽出個大概——
這個私人會館呢,最近在舉辦一個什麽泰國文化相關的私展,展品主要是一些佛牌,冠蘭聖物等。現在國家打擊封建迷信,這種東西本不便大肆宣揚,因此,它的定位不過是一個私人的、小圈子內部的展覽。也不知道怎麽的,這個倒黴網紅為了博個噱頭,決定半夜潛入搞一個什麽“夜晚探秘古曼童”的直播,結果播著播著就把人給播沒了。
“他播到淩晨一點多,死前發生了什麽可能都有記錄,我在他的超話找回播。”
“離譜哦,他的粉絲怎麽都在刷,說他是在和古曼童對話時,對古曼童出言不遜所以遭了報應……?這都幾幾年了,怎麽還有人信這個!”
“死前都在直播?”林鶴知湊過腦袋,“回播找到了沒有?”
“這裏這裏,”段夏連忙遞過自己的手機,“時長上看,這個大概是最全的。”
林鶴知戴上耳機,點開錄播。
屏幕上瞬間出現了一張蒼白的臉,張子楓獨自走在一條漆黑的走廊裏。主播的五官的確端正,眉目英挺,是當前比較受歡迎的那種臉型,可惜那冷光是從下往上打,給整張臉都刷了一層陰間濾鏡,鬼片氣氛感拉滿。
“歡迎來到楓哥探秘直播間——”
“今天呢,楓哥就要悄悄帶大家來看一看,泰國神秘的佛童子、金童子、財運童子——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古曼童。”
“很多人都說啊,哎這古曼童,不就是養小鬼麽?”
“其實,古曼童和養小鬼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在東南亞那邊,會有高僧把早夭的小孩屍骨超度、煉化,做成佛牌供養,而作為回報呢,這個小童子會幫你解決生活中的許多問題,可以說是求什麽,得什麽。古曼童都是自願的,但養小鬼呢,你就不知道這個屍體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到底是不是自願的,所以養得不好,很容易遭到反噬。”
“悄悄地和關注楓哥直播間的朋友們說一句啊,今天這個私人展覽,平時是不對外開放的。這位收藏者呢,師從泰國的一位龍婆……”
張子楓的嗓音與腳步聲一起落在空曠的展廳裏,泛著一層清冷的回聲,直播間彈幕雪花一般地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