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有疾
雖然幾位小混混均是一口否認行凶, 但單瀮還是以他們街頭打人,進便利店零元購為理由,滿額把人拘到15天,汪家人來賠錢也被單瀮強行擋了回去。
審來審去, 也沒從人嘴裏審出點什麽。
至於溪口村那條商業街, 雖然熱鬧, 但又破又舊,快拆遷了也沒人願意打理,就連一個攝像頭都沒有。
單瀮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
過了一天, DNA結果倒是有了進展——
從孫遠豐指甲縫裏提取出來的那個陌生男性DNA,與假金鏈子匹配成功了!
假金鏈子在單瀮麵前哭得涕淚縱橫, 他說當時他看到孫遠豐手裏拿著酒瓶, 就想去搶,但孫遠豐不想被他搶,還掙紮著抓了他一下,除此之外,他完全就沒有再與人發生過身體接觸。
有一種審問方式,是讓嫌疑人反複地、用細節來描述同一件事。撒謊的人說得越多, 漏洞也就越多。可是不管假金鏈子講多少次, 他都在講同一個故事——
孫遠豐是右手拿著酒瓶, 他也是右手去搶,然後孫遠豐突然拿左手抓住了他的右臂, 試圖不讓他把酒瓶搶走。因為假金鏈子的力氣更大一點,在他把酒瓶搶來之後,手腕被孫遠豐的左手抓到了。
這個細節和孫遠豐的屍體比對上了。
因為孫遠豐的確隻有左手食指中指裏, 藏有假金鏈子的生物信息。
其它指甲縫裏,都是幹淨的。
因此, 單瀮判定假金鏈子並沒有說謊。
有沒有一種可能?人真的不是這四個混混殺的?而且,當時一個個的都喝醉了,怎麽看都不像有假裝自縊現場的腦子。
那凶手又是誰?
明明這群小混混推孫遠豐的時候,已經離孫遠豐的死亡時間很近了。
不過,在諸多供詞裏,有一個細節讓單瀮比較在意。
假金鏈子在反複坦白自己罪行的時候,交代了不少細節,比如,他把孫遠豐手裏的酒瓶搶了過來之後,因為被抓了,很生氣,直接把酒澆了孫遠豐一頭,最後把玻璃瓶給砸了。
根據陳麗麗提供的收銀信息,孫遠豐買酒的時候才7點出頭,這和劉大強的話是對得上的——孫遠豐從上一個飯局裏不歡而散,出門右轉,來到便利店。雖然不知他為何買了繩子,但是坐在門口喝酒,一定是因為劉大強的話讓他犯了愁。
混混們抵達便利店的時候,便利店快打烊了,那也就是說最起碼已經在8:30左右了。陳麗麗給他男朋友發的求救短信,顯示時間是晚上8:45分……
孫遠豐買了一瓶500ml的玻璃瓶啤酒,從七點喝到八點半,喝了整整一個半小時,怎麽還會剩下“半瓶”給假金鏈子拿來澆頭?
單瀮不認為假金鏈子在撒謊,陳麗麗一個小姑娘與孫遠豐素昧平生,無冤無仇,似乎也沒有偽造短信的必要。小混混當時也說,當時店裏要打烊了……
孫遠豐借酒消愁,就喝得那麽磨嘰?
他買的繩子,是因為被劉大強一番話說得想不開,還是說,他本來在便利店門口就與人有約?不巧遇到汪陳吉?
他約了什麽人,辦事還需要繩子?
*
案情停滯不前,林鶴知的培養基們也沒傳來什麽好消息。
孫遠豐送檢的□□來自屍體,自然培養出了一些大腸杆菌、金黃色葡萄球菌等等常見的細菌——這些大概率是在死亡後出現的——可它們都沒有什麽強致病性,沒有任何一種病原體,可以解釋孫遠豐被“啃食”的屍體。
直到第六天,骨髓培養出的沙氏瓊脂上,在三十七攝氏度培養出了一條條酵母樣的乳白色菌落,無染色,不長毛,放在顯微鏡下看,它像是某種杆狀的節生孢子,但它沒有發芽,而是像一根根歪歪扭扭的竹竿。
真菌感染!
在培養的時候,孫遠豐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汙染最大的自然是血液。至於這個骨髓裏的真菌,是死後出現的,還是死前就有呢?如果骨髓生前就攜帶這種真菌,它有沒有可能是孫遠豐溶骨性骨質流失的罪魁禍首?
林鶴知並不是微生物學的專家,他把宮建宇拉到了顯微鏡前:“你看這個像什麽?”
“這我怎麽一眼就看得出來,”宮建宇擺擺手。
這孫遠豐死都死了,宮建宇更關心凶手具體是誰,倒不太關心他生前到底得了什麽治不好的病:“這看著像是什麽真菌?我怎麽知道,我是公安的法醫,我又不是醫生!”
“那可不可以測序一下?”林鶴知等了這麽多天的結果就擺在眼前,他有些急不可耐,恨不得直接知道答案。
宮建宇斜眼看著他:“……這個細菌的DNA測序,和咱們破案有什麽關係嗎?”
林鶴知:“……”倒是沒有什麽直接關係。
宮建宇笑眯眯地擺出一副鐵公雞的模樣:“測序是免費的嗎?燃燒的可是破案用的經費呀!要測你自己掏錢。”
林鶴知:“……”
沒有辦法,林鶴知隻能給自己大學時的微生物學講師,寧港二院的檢驗科主任趙梅發了一封求助郵件,主述了病人的病症,同時附了幾張培養基與顯微鏡下的照片。
很快,趙主任回了消息:這是37度的?室溫下長什麽樣?
既然是人活著時候發病,林鶴知自然選擇了模擬體溫的37度培養。不過,他很聽話地將瓊脂放回室溫裏。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原本幹幹淨淨的瓊脂上,出現了點點血紅,好像每一朵圓形的白色菌落都在往下滴血。同時,溫度從37變成25,顯微鏡下的真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形狀改變——
先前那些光禿禿的“竹竿”上,張牙舞爪地長出了枝丫,而在枝丫盡頭,長出了一隻隻“骷髏手”形狀的芽頭。就像林鶴知第一次看到孫遠豐被啃空了的肺部時那樣,光是看著那一隻隻“手”,他就感到汗毛倒豎。
溫度改變形態,血紅色,真菌,結節狀肺炎,溶骨性骨質流失……這些特征匯聚起來,林鶴知在心中已經有了猜測。他準備好圖片,又發了一封郵件:趙老師,這個是馬爾尼菲藍狀菌嗎?
對方直接一個電話回了過來,語氣非常興奮:“小林,你這是哪來的樣本?病人在哪裏?”
林鶴知頓時有點尷尬:“……”病人死了。
趙梅:“……”
“這種真菌感染非常罕見,死亡率極高,”趙主任歎了一口氣,“誒,主要是難確診,你看到的這個東西,血液痰液很難培養出來,經常被當成結核菌治,我這一輩子也就隻見過五例——都是別的地方幾年看不好,送來就死了。要是能早點發現就好了。”
林鶴知:“……我是骨髓培養出來的。”
“對,沒錯,皮膚和骨髓培養陽的概率大一些。”趙梅對病例非常好奇,“能麻煩你把真菌樣本送一份來二院嗎?我想測序確認一下,然後,方便再帶一份死者病曆來嗎?”
林鶴知一想到去二院,整個人都僵硬了。
趙梅倒是興致盎然地叨叨:“我對這種細菌非常感興趣,可能湊七八個病例,就能整合起來,寫篇論文。”
想到對方如此熱情地幫了自己,林鶴知隻能應下:“沒有問題。”
林鶴知向孫遠豐父親複印了材料,戴上口罩,去了二院。二院人總是很多,患者和白大褂們進進出出,林鶴知沒坐扶梯,一進門,就做賊似的鑽進消防通道,一直走去五F檢驗科實驗室。這醫院一半都是寧港大學醫學院畢業的同學,他之前也算是院長手下的紅人,很快,林鶴知就被人認出來了。有年輕的技術員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頓時扭頭和身邊的人交頭接耳。
還好趙梅及時出現,把他帶進了辦公室。
“哎呀,小林呀,”趙梅還是老樣子,一頭蘑菇頭,笑起來眉目彎彎,“在法醫那邊做得還習慣嗎?我早說了,你其實可以留下的,陳院長也真是的,不惜才啊!他們不要,我們檢驗科要!這裏和實驗室工作也沒什麽區別,還不用和人打交道,特別適合你。”
趙梅顯然是對這份培養基愛不釋手:“嘿嘿,真漂亮。”
“人死了的確好相處一點,”林鶴知僵硬地遞過材料,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個小醫生看到什麽驚天大八卦的眼神,“對了,這個病曆可能不全。”
趙梅迅速瀏覽了一下,點點頭,問出了那個被林鶴知問了一百遍的問題:“他有沒有艾滋病?”
林鶴知搖頭:“聽身邊人說測過很多次,都是陰性。”
“奇怪了,我之前遇到的那幾個都是艾滋。據說90%的感染者都有艾滋病。”
正常人接觸了這種真菌也不會生病,但一旦感染,這個病就極其難治。
趙主任又問:“他是廣西那邊的人嗎?他有沒有吃過竹鼠?”
林鶴知一愣:“他是本地人,吃不吃竹鼠我就不清楚了。這個和竹鼠有什麽關係?”
“我之前那幾個病曆,都是南邊來的,而且都吃過竹鼠。據說那什麽銀星竹鼠啊,馬爾尼菲真菌攜帶率高達96%咧,那咱們這邊沒這個風俗,吃竹鼠的人,總有幾個倒黴中招的。”
林鶴知出於好奇,回去時又找了孫遠豐父親:“冒昧問一句,你們家會吃竹鼠嗎?”
“竹鼠?”孫父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我們家從來不吃這個。”
是啊,放鹽省這裏,不知道竹鼠可以吃的都大有人在,根本就沒有這個習慣。
“孫遠豐發病是三年前,也就是他19歲左右,”林鶴知又想了想,“當時,他有去過兩廣地區旅行嗎?去東南那邊?”
孫父想了想,又否定了。
老人有些疑惑:“為什麽問起竹鼠?”
“就問問,”林鶴知一聳肩,“他這個病,有可能是從竹鼠身上傳來的。”
孫遠豐父親思考片刻,突然激動起來:“李方以前養過竹鼠的!”
這個名字聽著有些耳熟,林鶴知反應過來:“李方?這不是那個賣保險的?不願意給孫遠豐辦理賠的那個?”
“對對對,”孫父連忙應到,“他主業是賣保險的,但還有副業嗎,當時也不知他從哪裏聽來的,說養殖竹鼠賺錢,幾年前確實養過的。後來也不知是經營不善,還怎麽著,反正沒有後續了。”
“之前小遠說……要追一筆錢……”孫父兩隻手絞在一起,“上回警察問我,我就覺得隻能是他了。他堂哥雖然拖拖拉拉,但隻要有盈利,就會主動還錢。堂哥那筆錢,是我催著的,但李方那裏,就隻有小遠在聯係。”
“他和我說,他病得這麽厲害,一定能賠的。”
林鶴知抬了抬眉,又給單瀮打了個電話:“那個李方你們有沒有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