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消失的她

單瀮盯著他看了許久, 也不搭話,隻是起身合上材料。

過了幾天,法醫組的鑒定報告出來了。由於死亡時間過久,且完全沒有防腐措施, 萬宇嫣屍體情況非常糟糕, 顱腦、內髒全部液化, 隻能通過骨頭和毒檢來找原因。法醫組仔細檢查了每一寸骨頭,基本可以確定,萬宇嫣死前並沒有遭到什麽擊打衝撞, 沒有任何生前骨折、骨裂。

毒檢跑了全套,結果陰性, 基本可以判定, 萬宇嫣也並非死於毒殺,死前也沒有被下安眠藥之類的東西。

唯一的端倪,出在牙齒上。

林鶴知坐在椅子上,抱著一罐子酒精發呆。

死者牙齒根部在清洗後有淡淡的玫紅色,浸泡於75%酒精後一小時顏色並無改變,俗稱“玫瑰齒”現象。這說明, 死者生前經曆過某種窒息, 但這個特征並不具有任何特異性, 隻要窒息就會出現,而導致窒息的原因則有非常多種。

由於死者頸部骨頭沒有任何機械性損傷, 林鶴知認為,凶手應該是把被褥或是枕頭浸濕,完全捂住被害人口鼻, 導致萬宇嫣窒息而死,所以不像掐死、扼死、勒死那樣會留下痕跡。

當然, 這僅僅是一種推測,畢竟,如果龐雲帥說得是實話,萬宇嫣真的突發急病,顱內出血壓迫呼吸中樞導致窒息,同樣會出現窒息、以及玫瑰齒現象,但由於顱內容物已然液化,這點已然無法循證。

因此,法醫組提供的報告僅能排除某些死因,既無法證明龐雲帥故意殺人,也無法證明萬宇嫣是自然猝死。

段夏送完材料回來,嘟著嘴,很不服氣,幾乎是把法醫報告重重地砸在桌上:“是個人都知道,他就是殺人凶手!滿嘴謊話,還掙紮個什麽勁呢!”

“殺人凶手”四個字倒是喊得特別大聲。葉飛聞言,從隔壁工位探出腦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一個勁地往走廊那邊瞄:“噓——你知道龐雲帥這次請的辯護律師是誰嗎?”

段夏一愣:“誰?”

葉飛嘴裏吹出一個泡泡,又“啪”的一聲炸了。他露出一臉吃瓜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楚、弈、鋒。”

另外一個同事低聲冷笑:“能請得動楚弈鋒,這龐雲帥的人脈,倒是有點東西。”

段夏一張嘴頓時變成了“O”型。她聽說過這個人,三十出頭就坐到了合夥人的位置,是刑辯的一把好手。他最出名的幾場官司,都是給“壞人”辯護的,基本隻要錢給到位,就沒有他幹不出的事。再加上一張臉長得異常英俊,是圈子裏討論度非常高的律師。

說曹操,曹操就到。

單瀮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名西裝革履的男人手裏夾著公文包,步步生風地從走廊那邊走了出來。

與之前那個大聲叫囂著“你們不合規定信不信我告你”的小律師不同,楚弈鋒一句話都不說,但所有人都莫名感到了極強的壓迫感。他眉目英挺,眼尾狹長,高而挺的鼻梁微微帶點駝峰,嘴唇很薄,一眼看著就讓人覺得他很刻薄。

男人路過段夏的工位,突然停下了腳步,淺褐色的眸子一轉,目光就落在了段夏身上。

他嘴角微微一勾,慢條斯理地開口:“小妹妹,隻有法院判決後,他才是殺人凶手,在那之前,你隻能稱呼他為——犯罪嫌疑人。”

“你就是我的委托人不小心‘推倒在地’的女警察吧?”楚弈鋒突然溫和地笑了,伸出一隻手,“楚弈鋒,龐雲帥的辯護律師。”

段夏僵在原地,一臉如臨大敵的表情,但她鼓起勇氣,平穩而冷漠地開口:“我不叫小妹妹。段夏,幸會。”

楚弈鋒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但又瞬間恢複了正常的距離:“Marc Jacobs的小雛菊,這款香水可不適合用來掩蓋屍臭。”

短暫的震驚過後,段夏突然異常憤怒,她一雙眸子清亮,直直盯著對方:“楚律對香水還挺有研究。雖然不知道您用的是什麽香水,可這人渣味真是藏也藏不住。”

楚弈鋒聞言哈哈大笑,遞過一張名片,轉身走了。

段夏回頭就把那張鑲金的名片撕了扔進垃圾桶,再對著桶裏狠狠“呸”了一聲。

“可以啊小夏。”葉飛腦袋又從工位後麵冒了出來,一邊嚼口香糖一邊瘋狂鼓掌,直到單瀮冷冰冰的一個眼神,他才像地鼠似的又縮了回去。

段夏苦著臉:“隊長,怎麽有這麽囂張的律師!”

“如果龐雲帥直接認罪,那他是故意殺人、屍體買賣、擾亂社會治安數罪並罰,且情節極其殘忍、惡劣,可以說是板上釘釘的死刑。可他現在這麽說……”單瀮歎了一口氣,“一口咬定人不是他殺的,目前我們的法醫學證據也不夠充分,那他的辯護律師就有了更多周轉的餘地。”

段夏更急了:“難道還有可能再把人給放出來?”

“隻要不是死刑,哪怕判個幾十年,他們也有操縱的空間。”單瀮溫和地看了她一眼,“說很多次了,小夏,審判罪犯並不是我們的工作。我們的工作是收集好證據,送他去見審判長。”

行李箱拋屍案徹底結案,失蹤的萬宇嫣也有了著落,警方收集、整理好證據,提交檢察院,檢方開始了與律師團隊漫長的拉鋸。

林鶴知倒是對龐雲帥的案子毫不關心,等一切塵埃落定,他提醒單瀮:“萬宇嫣我已經幫你找到了,之前的交易還有效嗎,單隊?”

*

林鶴知與單瀮約在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街邊咖啡館。咖啡館的招牌黑底白字,用可愛的圓體英文拚了一個“SILENCE”。室內米黃色調的裝修有些舊了,四周也沒什麽裝飾,就隨便貼滿了幾張意義不明的“手語”圖,裁剪粗糙,實在沒半點文藝感,反倒應了這個“沉默”的名字,顯得死氣沉沉。

咖啡館窄小|逼仄,隻有窗邊一排高腳座,以及兩張小圓桌,都空著,沒人。他們進門的時候,服務生頭都沒抬,直到兩人走到收銀台前,那麥色皮膚的小夥子才抬起頭,沉默地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林鶴知比了個手勢,那人便點點頭,轉身就啟動了磨豆機,熟練地開始做咖啡了。

單瀮微微錯愕:“你常來?”

林鶴知點了點頭,拉開窗口一張椅子坐下:“這裏人少。”

單瀮腹誹:可不是嘛,這種毫無競爭力的裝修,服務員還這麽沒禮貌……有人來就見鬼了。

“為什麽選這家?”

“給他們創收,”林鶴知往身後一努嘴,“寺裏朋友開的。”

這個時候,服務員送來兩杯無糖冰美式,沉默地對林鶴知一頓比劃。單瀮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店員竟然是聾啞人。或許,這家店的員工都是聾啞人。

林鶴知拿手語比了一個“謝謝”,服務員一鞠躬又走了。

單瀮笑了笑:“看不出來,你倒是有心。”

林鶴知麵無表情。

單瀮低頭喝了一口咖啡,卻差點沒一口噴出來——

這是什麽被涮鍋水稀釋後的中藥味???

而林鶴知仰頭一頓“噸噸噸”,一口氣喝掉了半杯,顯然很喜歡這家“獨特”的口味。

單瀮對喝“涮鍋水”沒什麽興趣:“說吧,想讓我幫你找什麽人?”

“說實話,我手上的信息也並不多。沒有姓名,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手機號。照片也沒有,不過我想你也不需要——”說著,林鶴知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他應該長得和我一模一樣。”

單瀮愣住。

半晌,他才從牙縫裏蹦出一句:“你耍我?”

林鶴知異常真誠地反問:“你有什麽好耍的?”

單瀮:“……”

林鶴知抿了口咖啡,長話短說:“我有個雙胞胎兄弟,但在很小的時候就沒聯係了。這個是我們出生日期,出生證明上他叫林逍,我叫林遙,他是我哥。”

“六歲那年,我父母帶著外公外婆去外地,不幸死於一場車禍,我和我哥當時在幼托班,躲過一劫,後來就被送去了福利院。”

林鶴知遞過一張小卡片,上麵寫著車禍日期、車禍地段,以及福利院的名字,背後還抄了一個人的聯係方式。他就像是在陳述案情那樣不帶感情:“我哥很快就被一個家庭收養了,改了名。據說那個家庭挺有錢的,來自美國,其它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

“六歲孩子已經有記憶了,”單瀮微微錯愕,“他的領養家庭一定會知道吧?福利院不說,你哥也會說啊?”

“我不太清楚他們的領養政策,但是,拆散一對有記憶的雙胞胎孤兒,是不是不太合理?”

林鶴知沉默片刻,最後嘴角抽了抽,好像這是一件什麽難以啟齒的事:“我那時候不會說話。”

單瀮一愣:“什麽?你當時都已經六歲了?”

林鶴知有點煩躁地抓了抓頭:“反正我那會兒不和人說話,他們當我有自閉症。我哥挺受寄養家庭的歡迎,但沒有人要我。我也不是不會說話吧……我聽得懂,可能就是不想和人說話。操,我也不記得了。”

說完,他又非常刻意地強調了一遍:“你放心,我的智力發育完全沒有問題。”

單瀮嘴角肌肉瞬間緊繃著,才沒笑出聲。看到林鶴知這種日常吐槽他人智力的人吃癟,意外地讓單瀮心生愉悅。

“我沒笑。”單瀮板起臉,“我受過專業訓練的。”

林鶴知:“……”

不過,話說回來,單瀮心想——六歲孩子還不會說話,放親生父母家裏都是個麻煩,更何況是福利院呢?

單瀮的目光落在窗上,玻璃上倒映出了聾啞服務生在玩手機的側影。突然間,一切都合乎情理了起來。

濟慈寺自古有收容殘疾人的傳統,上一任老住持更是帶大了不少聾啞孩子。大約是不會說話的林鶴知無人領養,最後在濟慈寺紮了根。

“你說得我點都好奇了,”單瀮忍不住打探,“那你最後到底是幾歲才學會說話的?怎麽學會的?”

林鶴知卻像一隻被抓住尾巴的河豚,肉眼可見地“帶刺膨脹”起來:“你要不先和我說說你尿床尿到幾歲?第一次打飛機是什麽時候?我幾歲會說話和找到我哥有關係嗎?”

單瀮連忙豎起手掌,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林鶴知板起臉,扭頭看向窗外。

單瀮下意識地拿起咖啡想喝一口,想到那涮鍋水的味道,又猶豫著放下了:“這都二十幾年了,難道你之前沒有回去打聽過?”

“我念小學的時候,老和尚帶著我回去問過。”林鶴知喉結上下動了動,“工作人員說她們簽了保密協議,對方家庭不希望被打擾。老和尚這人——”

“反正他沒有堅持,”林鶴知垂下眼,“老和尚和我說,人和人之間都有緣分。人要珍惜自己身邊的緣分,但倘若哪天緣分散了,也不必感到太難過。”

“……但我不死心,長大後又求過段叔叔。”

單瀮挑眉:“段隊?”

林鶴知“嗯”了一聲。

在林鶴知六歲的時候,段重明,也就是段夏父親,是個才剛下基層的小民警。當時出了重大交通事故,山路上側翻的大巴死了好多人,交警隊忙不過來,民警都去幫忙了。段重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林家這一對留下來的雙胞胎孤兒,他負責了各種手續,以及和社工的對接工作。

大約就像老師更容易記住自己帶畢業的第一班學生,醫生總是會記住自己手下第一個去世的病人,年輕的段重明對這兩個孩子傾注了自己所有的愛——在社工交接結束之後,還經常帶著玩具去福利院看他們。當然,林逍聰明伶俐,長得可愛,很快就被有錢人家收養了,疑似有自閉症的林鶴知就受到了段重明的格外照顧。

“我剛上大學那會兒,段叔叔幫我去查了檔案,發現我哥並不是直接從孤兒院領走的,而是通過了一個第三方國際慈善收養中介。因此,他的收養家庭在福利院並沒有留下檔案。”林鶴知解釋道,“那時候相關規章製度也不是很完善,後來法律法規更新,國際慈善中介也早沒了。卡片上寫的這個‘張萍萍’,就是當時負責我哥的福利院員工,不過,她也早離職了。”

“段叔叔千裏迢迢找到她,隻打聽到收養我哥的是一個美國中產家庭,女的叫Nancy。線索到這裏就斷了。”

“段叔叔當時叫我不要找了,過好當前的生活。”

單瀮聽到這句話,莫名感到了一絲怪異。

他是段重明一手訓練出來的,他了解段重明。那是一個從來不會說放棄的男人,他正直,善良,有著永不耗竭的熱情,在兒童拐賣最囂張的那幾年,他不辭辛勞、日以繼夜地幫無數孩子找回了自己的親人——父母都放棄了,他也不會放棄。單瀮很難想象,段重明會對自己看著長大、渴望找到雙胞胎哥哥的林鶴知說出——

不要找了。

“既然段隊都幫你查過了,我未必能幫你找到更多的信息。”單瀮側過頭,看向林鶴知的眼睛,“你最近又開始琢磨這件事,是有什麽契機嗎?要是他人一直在美國,我可能什麽都查不到。”

林鶴知有些心虛地躲開了他的目光。

他腦子裏再次浮現出那段讓他如坐針氈、毛骨悚然的視頻……那個赤|裸的男人,以及他背上精致的俄羅斯套娃紋身,帶著詭異的笑容,直直看向他內心深處。

林鶴知一想到那個畫麵,就不想和單瀮分享。

“需要什麽契機?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他在哪裏。”林鶴知淡淡開口,“現在科技更發達了,基因匹配,人臉識別,技術可能帶來更多的線索,所以,我想再試一試。”

單瀮冷笑一聲,斷定:“你又撒謊了。”

林鶴知歎了一口氣:“是有一些事,我還不太確定,但我不想從最開始就誤導你的思路。”

“你先獨立地查,好嗎?”

單瀮收了卡片,冷冷地掃了他一眼:“還有其他線索嗎?”

“暫時沒有了。”

“行,那我走了。”單瀮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局裏有事得回去一趟,有消息我聯係你。”

“好。”

林鶴知目送單瀮推開門,又喝了一口咖啡。

咖啡館裏再次陷入死寂一樣的沉默,林鶴知一直坐著沒走。

他低下頭,輕輕撫過掌心最舊的一道傷疤。

很多事就是這樣,傷好了,但它總是會以某種形式留下自己的印記。塵封的大門被推開,記憶裹挾著狂風與刺痛皮膚的冰渣呼嘯而來。

——你是什麽時候學會說話的?

林鶴知其實記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自己有意識地開口說話,是在林逍走了三天後。

林鶴知時常覺得,在情緒感知這件事上,自己的反射弧特別長,也不知道繞著地球跑了幾圈。可每每當它跑到的時候,大腦酸澀腫脹得就好像要炸開一樣。

小男孩死死盯著福利院空****的玻璃大門,使勁握緊了拳,好像張嘴說話這一件事,就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

在那個秋天呼嘯的風裏,他第一次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小聲的,茫然的,不甘的——

“哥哥,別走。”

時隔二十幾年光陰,林鶴知閉上眼,依然被那個稚嫩的聲音震傷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