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消失的她

林鶴知上前摸了摸墓碑, 問老人:“這人你們村的?”

守墓的老爺子連忙應下,介紹了兩句。

這李子凡是李家村土生土長的人,長期外出務工,結果半年前意外死在了工地上, 死時還不到三十歲。家裏就這麽一個兒子, 白發人送黑發人, 孩子他媽就好像瘋了一樣,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這個故事,經手過楊明怡一案的人都不會覺得陌生。

林鶴知眉眼瞬間染了寒意, 抬起腳重重地踩上墓前那片大理石板:“砸開!”

那一腿力道不小,墓前香插裏剩下的東西跟著抖了三抖。

“冷——冷靜點——”葉飛一把拽住林鶴知, 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 “我先請示一下單隊,哦不,我——我們先聯係一下李家人!”

最先趕到的,是李子凡的小舅。

葉飛一亮出警察證件詢問,他就哆哆嗦嗦地說出了冥婚的事情。

最近又開始嚴打冥婚了,他們家也不敢大張旗鼓地辦事, 以至於那塊墓碑還沒來得及換。

“警官, 這個姑娘也都是父母同意, 未婚無法進祖墳,才葬到我們這裏來的。”小舅苦著一張臉, “這是你情我願的事,我們還花了不少錢,就圖我姐買個心安了。您能不能通融通融, 不要把這墓砸開?”

自兒子死後,李子凡母親“瘋”了幾個月, 夜夜難寐,以淚洗麵,時常自言自語。直到這個姑娘一起葬下,她的症狀才有所緩解,正常了不少,但她依然靠幻想兒子在“地下”的生活以排遣哀思,在她的幻想裏,“孫子”都快出生了。

“這種持續時間過長,無法正確麵對現實,悲痛過度的症狀,屬於某種創傷導致的心理障礙。天天給死人燒香救不了孩子他媽,我建議你們找個醫院看一看。”林鶴知一聽到這種稀奇古怪的“民間良方”就火大,頓時拉下臉,冷冰冰地說道,“該吃藥吃藥,該谘詢就谘詢,這買死人的錢拿去心理谘詢,病早就好了。”

葉飛:“……”這瞎說什麽大實話呢。

眼看著李子凡小舅驚怒交加地瞪著林鶴知,葉飛連忙上前賠了個笑臉,安撫似的摟住男人肩膀,說孩子母親悲痛過度,他也是深表同情,但同情歸同情,公務歸公務。

“不瞞您說,這墳開不開,我和這位都做不了主,得聽公安上麵的意思。不過您也有個心理準備,你們埋的這具屍體,很有可能涉及一起故意殺人案,可能是沒什麽討論的餘地了。”

聽到“故意殺人”四個字,李子凡小舅也是大驚:“這不可能啊!我們這裏可是有女孩兒父母親手寫的八字,出生證明與死亡證明的!這個小姑娘是病死的。”

葉飛聽到這裏,不知是慶幸,還是有些難過地長出一口氣。

小舅急了:“您等等,我現在就回家一趟,所有證明我們都有原件,還都是蓋了紅章的。”

“不用了——我來告訴你。”林鶴知把對方喊住,把楊明怡的籍貫信息,以及出生死亡日期都報了一遍。小舅呆滯地看著他,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男人不記得具體的出生年月,但知道小姑娘姓楊,的確是雲省人。他見林鶴知對這個人的身份了若指掌,才意識到事情的重要性,哆哆嗦嗦地緊張起來:“警官,這個殺人案件——我們完全不知情啊——”

他手忙腳亂地點開手機:“屍體的事,都是這個人和我們聯係的。”

當時李子凡死後,他不忍心看著自己姐姐瘋瘋癲癲,便去請了玄門人士。冥婚這個事,正是他幫李子凡母親張羅的。男人把當年屍體交易的聊天記錄都翻了出來。

不出意外,與李家人全程溝通的,都是那個印尼手機號注冊的小號。隻是之前他扮演了“買家”,而在李家人麵前,卻扮演起了“鬼媒人”的角色。

現在明麵上禁止封建迷信,李家人搞個冥婚也是偷偷摸摸的。根據李子凡小舅回憶,負責運送屍體的那個人身材壯實,一米八左右,戴著墨鏡與口罩,言語間神叨叨的。他反複向李家人叮囑,現在查得嚴,如果不想這件事被人舉報,日後墳地再被打擾,下葬要低調,並不要讓人知道。

李子凡母親自然不想兒子再被打擾,全盤應下。

因此,屍體是在一個夜晚送過來的,那人還送來了死者蓋著紅印章的出生、死亡證明。由於屍體運送不易,為了防腐保存,也怕屍身狀態嚇人,全部用紗布纏了起來。夜色昏暗,李家隻是開棺粗粗檢查了一下,確定是個女性便合棺了。畢竟,蓋官印的身份文件在手,李家沒做他想。本來這墳修的就是雙人合葬,直接將人埋入即可。李家人重新清掃了一下墳頭,燒了一些討吉利的紙錢——草草地就算禮成了。

對於李家人來說,壓根就沒想到冥婚新娘還能被“掉包”這種事,所有人都是懵的。最終,警方還是在李子凡媽媽的哭嚎聲裏,把人給刨了出來。

女子死了近一個月,已經部分白骨化了,大部分生前損傷的證據都已經被破壞了,隻能送回法醫實驗室進一步檢驗。不過,林鶴知認為,萬宇嫣死於某種“幹淨”的手段,畢竟雲出靈琇的別墅沒有任何血跡。比如毒殺,或者掐死,但他初步檢查了一下死者脖頸處,並未發現舌骨骨折。

其它的,隻能送回實驗室再說了。

同時,DNA檢測需要時間,但龐雲帥的車,與這具一定不是楊明怡的屍體脫不了幹係,警方終於正式下了刑事拘留。

二十四小時倒計時不知不覺地跳到了最後一秒,單瀮盯著最後那個“01”變成了“00”,一時有些恍惚。他往椅背上一靠,高懸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這回,龐雲帥找再厲害的律師,也沒法抽身離境了。

*

在DNA結果出來之前,龐雲帥熬了一個通宵,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結果匹配上了,他卻突然在訊問室裏嚎啕大哭了起來,活像是一個剛聽說了自己妻子死訊的丈夫,口口聲聲咬定萬宇嫣不是自己殺死的,那個聲淚俱下,情感真摯,看得一幹警員目瞪口呆。

葉飛咬牙切齒:“這演技,他娘的不當演員我真的是——”

林鶴知冷笑一聲:“死鴨子嘴硬罷了。”

單瀮不動聲色地皺起了眉頭。

終於,龐雲帥哭夠了,摸了一把眼淚,擺出一副配合調查的態度,說自己要坦白。

最近幾年,國內在成人娛樂這類產業上的管製越來越嚴格,龐雲帥認識了一些人,在國外玩得風生水起,便起了把娛樂地產投資到東南亞的念頭。那需要一大筆錢,龐雲帥便動了萬宇嫣父親遺產的主意。誰知向來在商務上不多過問的萬宇嫣並不同意他動這筆錢,兩人矛盾越來越大。

龐雲帥坦言,自己從未想殺害萬宇嫣,最初的一切,在計劃中,他隻是想創造出一個“萬宇嫣離家出走”的假象,然後讓她“失聯”,悄悄把人囚禁到一處獨家別墅裏,用點手段來逼她轉移父親的巨額遺產,來投資自己的海外項目。

畢竟,如果萬宇嫣突然“失蹤”,所有人都會懷疑他,可是,倘若萬宇嫣親自說自己要離家出走,他又有完美不在場證明,龐雲帥就可以洗清嫌疑。

“我當時想的是,她隻需要先把錢給我,我就可以給她更豐厚的報酬——”

“等到那時候,她還會怪我用了這筆錢嗎?她還會不答應嗎?我們或許相看兩厭,但我們是捆綁在一起的經濟利益體!”

“是的,為了偽造她自己‘離家出走’的假想,我用了兩年前的視頻,我千裏迢迢買了一具屍體,可我從來都不想要萬宇嫣死!萬宇嫣隻可以失蹤,但她不能死!”龐雲帥雙手緊握成拳,雙目赤紅,在訊問室裏低吼著,“你們也知道,我和她簽有婚前財產協議,但是,除了我們當事人和律師,家裏人並不清楚這個協議上的內容。”

“不僅僅是離婚,如果萬宇嫣因為任何原因去世——我都無法使用她爹留下來的錢!如果她確定死亡,那筆錢會自動捐給一個慈善基金會!我需要她活著,老天啊,我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希望她死的人!”

“你們如果不相信,可以自己去查那份協議。”

“行了,別編了。”單瀮冷冷打斷,“客廳的錄像是兩年前的,我也知道你們這個雲盤保留不了幾天,你在兩年前截取錄像視頻的時候,就已經動了殺心。”

“我沒有。”龐雲帥一口否定,“兩年前我們的關係還不錯,這些都隻是生活裏的小摩擦。我隻是喜歡把她每次說‘要離家出走’記錄下來,然後一年到頭整個合集送給她,讓她知道她說這種話就像家常便飯一樣,有多離譜。”

可是為了讓兩年前的視頻“有可信度”,龐雲帥開始瘋狂減肥,把客廳裏的一些配飾重新改成兩年前的樣子,以及,最重要的,他需要一具屍體。

這是龐雲帥第一次接觸屍體黑市,很快他了解到,國內這個市場基本上就是為了冥婚服務的。在探索了解的過程中,他漸漸認識了幾個類似鬼媒人團夥的中介,也認識了離自己最近的李家人。

龐雲帥做事一直非常謹慎。他說自己當時想的是,萬一屍體運輸途中敗露,就可以把鍋甩給的確有冥婚需求的李家人;如果拋屍計劃成功,他可以和李家人說,屍體在轉運的過程中出了問題,交易取消。

不過,運輸過程比龐雲帥想象的要順利許多。他在收到裝有楊明怡的行李箱之後,就把這一大箱標著“冰鮮百香果”的盒子放進了自家地下室的大冰櫃裏。等交易過去了幾天,龐雲帥確定這一切都沒有被人盯上,才決定製造一起行李箱拋屍案。

講到這裏,所有人都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這是這個案子至今,最令單瀮不解的問題——

行李箱是怎麽出現在綠江小區的?

龐雲帥告訴警方,在綠江小區地下,有一條處理管線的地道。地麵上的出入口,是左右可以翻開的、長方形的“窨井蓋”,地下沒有水,倒是四通八達。

他拿紙給人畫了一張圖,大致勾出了路線。

而綠江小區對麵的樓盤爛尾擱置了,因此這條地道一直沒有關閉。

綠江小區那一片,是寧港市最近幾年才擴開的地產,龐雲帥早些年在尋找置業投資,親自來看過盤。當時他看房的時候,樓盤還在建造中,因此,他知道這樣一條地道。在製定拋屍計劃的時候,他特意又去走了一趟,發現這條地道還在,且因為對麵的綠江二期工程資金鏈斷裂而擱置,無人問津,才覺得這是最佳拋屍處。

龐雲帥把車停在了兩個街區之外,一個沒有監控的地方。他從無人的建築工地進入地下通道,把行李箱丟在了綠江小區門口而離開。

這也是為什麽,警方在車輛方麵的搜查一無所獲。

當地派出所的人都不知道,爛尾樓盤竟然還遺留下來這麽一條地道。

藏屍行李箱一案持續發酵,等龐雲帥確定警方無法定位到屍源,這才打算進入計劃的第二階段——

哄騙萬宇嫣出去旅遊,再把人關起來。

“這個計劃一直進行得很順利——”龐雲帥說著說著,又捂上了臉,“9月11日,我們一起來到雲出靈琇,我原本的計劃,是哄騙她去旅遊,但聊著聊著就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吵起來了。吵著吵著她突然說自己頭暈,看到我就心口痛,便摔門回房了,誰知道第二天早上起來屍體都僵了!”

眾警察:“………………”

單瀮冷笑:“不錯啊,在這裏枯坐一晚上,臨時編出了這樣一個解釋。”

“我沒有編故事。我說的都是實話。她就是自己猝死的!”龐雲帥神色異常真摯,“但她不能死,如果我正常報警,說她死了,那這筆錢就徹底沒我的份了!為了這筆錢,我已經付出了太多,我已經沒有退路了。警官,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可以不相信我對錢的欲望。”

一不做,二不休。

龐雲帥決定將計就計,把萬宇嫣的屍體送去李家。

可是,萬宇嫣的屍體還很新鮮,怎麽看都不是死了很久的樣子。為了讓屍體盡快腐爛,他故意取了別墅院子裏的魚池水,用來浸泡紗布,再用紗布裹住屍體全身,裝進木棺材。

同時,他開了一整天地暖,等屍體終於開始膨脹,龐雲帥就把人送了過去。當然,龐雲帥對李家人的解釋,紗布是浸了“藥水”,所以防腐效果比較好。

“不信你去看李子凡他們家的聊天記錄,我之前一直說的是,因為運輸的特殊性,時間不能保障,9月12日才和他們確定了日期。”

隨後,龐雲帥裏裏外外把別墅、以及冰箱進行了大清洗,獲取了萬宇嫣的身份證以及兩個手機號,再處理好雲端視頻,錄音等,直到9月20日,龐雲帥神閑氣定地報了警。

單瀮問:“那是誰配合你,拿著萬宇嫣手機放錄音?”

龐雲帥直接供出了一個工作上的小弟,和他一樣對這筆海外投資很感興趣,拿錢辦事而已。

“第二次呢?”單瀮追問,“徐子靜那次,你故意選擇了一個自己有明確不在場證明的時間撥出求救電話。當晚我們就檢查了你的手機,你是如何向對方發出信號的?”

龐雲帥笑了笑:“你們當時已經看到了。”

單瀮一愣:“什麽?”

“錄音,以及給誰打電話,都是先前計劃好的。讓他發出的信號就是——我在炒股賬號裏發了一條鳳溪集團明天看漲的點評。”

“行。那你再解釋一下,你們打給徐子靜的那段錄音——萬宇嫣明確在喊救命。”單瀮麵無表情,“我不信她是猝死的。我認為,這段錄音是她在死前錄的。”

“那你又錯了,警官。”

“求救錄音是之前一次吵架,吵得有點凶。”龐雲帥垂下眼,“原因是我發現了她在偷拍我。她喊救命,是因為我當時生氣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要勒她。我全程都錄了,隻是截取了中間她呼救的一小段。我那裏還有全程的錄音,你如果聽了就知道,我們後來又和好了。”

單瀮挑眉:“你早知道她在偷拍你?”

“夜皇冠酒店這個,是我在她死後查了手機才知道的,”龐雲帥聳聳肩,“打架那次,是她之前是找人在夜店偷偷錄我像,被我抓到了。至於夜皇冠的攝像頭,如我所說,她什麽都拍不到。”

“那SD卡呢?”

“9月25日那次傳喚,你們檢查別墅時我也在場。卡是我在那個時候貼到郵箱裏的。”龐雲帥解釋說,“當時我的簽證應該已經下來了,但不知為什麽被卡了,說一些材料還需要審核。沒有辦法,我得給自己再爭取一點時間。”

龐雲帥直言,那枚SD卡裏什麽信息都沒有。它還真的就是純純100個G葫蘆娃動畫片反複循環。它真正的目的,一則是塑造自己“受害人”的形象,而另一方麵,是迷惑警方,引導警方去破解其中信息,為龐雲帥離境脫身而爭取時間。

這裏還鬧了一個小烏龍。

原本,他希望劉洋去的時候警方剛好在別墅,好讓他被“逮個正著”,陰錯陽差,劉洋躲開了警方,但還是留下了腳印,被發現了。

訊問室裏再次恢複了沉默,大約是連軸轉了72小時沒有怎麽睡覺的緣故,那雪白的白熾燈晃得單瀮有些疲憊,段夏還在一邊奮筆疾書地整理筆記。

而龐雲帥卻露出一個森然的笑容:“我已經坦白完了,警官,我可以見我的律師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