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藏屍行李箱

單瀮麵上平靜,但一顆心卻跳得很快。那些“審訊技巧”,有不少都是踩著刑訴規定的灰線,他是個遵守規矩的人,要不是被林鶴知那麽一“逼”,也決計不至於如此。

他把測試盒放去一邊,平靜地說道:“所以你剛才說謊了,你分明是記得這罐蜂蜜的。”

何止是記得。

楊小茉失神地瞪著那罐蜂蜜,像是瞪著什麽從地獄裏爬出來索命的惡鬼。

——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她六月底就開始往外麵躲,參加會議,參加培訓班,活動一個緊接著一個,直到楊明怡死了才敢回來。誰知道,這人都死了兩個月了,都正常銷戶了!

越想越覺得窒息,這怎麽還能找到她頭上?!

“說起來也真巧,”單瀮對她的內心活動掌握得一清二楚,故意說道,“本來你這個計劃,瞞天過海,的確差一點就徹底成功了。但誰能想到楊家父母貪圖那幾萬塊錢,把女兒給賣了,屍體交易途中又出現了問題,不得不被屍檢呢?”

“大概就是,天意如此吧。”

“天意,天意……”楊小茉紅了眼眶,在那一瞬間似乎也認了命,“她可真是一個會折騰的賤東西,陰魂不散。”

段夏實在按耐不住:“所以你到底為什麽要殺她?”

楊小茉陰沉的目光轉向一直在做筆錄的女孩,她捂了一把臉,又扭過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沒關係,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來思考自己應該怎麽說。”單瀮收起東西,對段夏使了個眼色,可小姑娘卻不走了,看上去似乎深受打擊。

“我想不明白。”段夏一手緊緊握著筆,一手按在筆記本上,“你把自媒體運營得有聲有色的,十裏八鄉都出名,手頭也有錢——楊明怡這一輩子能達到的高度,可能都比不上你現在的生活——你為什麽又要殺她呢?”

“我看過你的直播,你還給鄉村女孩捐了錢。”段夏越說越激動,“你忘了你當時說的了嗎?你說你想帶動鄉村經濟,你想帶更多大山裏的女孩走出來——”

楊小茉冷漠地抬起眼,像是看著什麽奇怪的蠢東西。

“人設人設,”她嗤笑一聲,“生意而已。”

段夏眨巴眨巴眼睛,顯得有些無措。

“你好可愛哦,小妹妹。”楊小茉盯著段夏,也不知為什麽,突然就來了傾訴欲。

“你負責記錄嗎?那你就記吧。”

“去年在我試圖幫助基地銷售百香果的時候,有一個科普百香果的小視頻火了,當然,這和當時的一個流量扶持計劃也有關係。在那個視頻裏,我用了楊明怡畫的百香果。”

“當時因為那個視頻,她們家的百香果銷量翻了整整三倍,當然我自己也賺了不少,還收獲了很多粉絲。然後,楊明怡就一直纏著我,希望得到我賬號的分成——我隻是用了她的畫,其他視頻的設計呀,內容呀,拍攝等等其實都是和她無關的。”

“於是,我改了他們家的分成,也就是說,他們家賣出去的百香果,我這裏不抽成,就當是感謝用了她的畫吧。她見做這個賺錢,便也嚷嚷著要學視頻。後來她也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台手機,天天纏著我,我也耐心教她。最後,她就用自己那幾張破圖,做了一個百香果視頻。”

“可是,她的視頻一直沒什麽流量。想想也是,怎麽會有人對那幾張畫感興趣?她不知道反省自己,反而來怪罪我。”

楊小茉短促地哼了一聲:“她認為是我用過了她的畫,所以她的內容,被平台因為‘內容類似’而被限流了,就開始拿小號試圖舉報我的視頻,說我抄襲。”

“當然,這些舉報都失敗了。”

“我真想不明白,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賤的人!”楊小茉鄙夷地哼了一聲,“我幫她家賣水果,收入翻了好幾倍,我免費給她們帶貨,一分錢不拿,我還手把手教她怎麽剪視頻——我對她可算是仁至義盡,她每天想的卻是舉報我!”

“……就因為這個?”段夏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她又不能真的把你怎麽樣!”

“不巧。她還真抓到了點把柄。”楊小茉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百花流金’蜂蜜。”

“你知道為什麽當地人都不用這個品牌的蜂蜜嗎?因為我們這的人都知道,這個蜂蜜是假的,它就是一個騙局。我們既並沒有什麽獨特的蜂種,也沒有大山裏獨特的花——我們的土蜂蜜其實和全國各地的土蜂蜜一模一樣,厚,結晶,氣溫一降就會變成固體,而且,我們也沒有足夠的土蜂蜜產量賣到全國各地。”

段夏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我們直播間賣的這種——永遠清澈永遠是液態的蜂蜜——”楊小茉冷笑一聲,“是兌過白糖的,目的就是為了賺錢。”

這一批蜂蜜走助農渠道,很多分銷都是被企業、學校買走當成節假日禮物送給員工,企業單位出的錢,員工拿了免費禮品,哪怕有質量問題也很少鬧大。

“在當地,這都是大家默認的事,不會有人說,因為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一個雙贏的生意,可以給果農帶來不少額外收入。但楊明怡就好像盯上我咬了一樣,威脅說如果我不給她分錢,她就去舉報我賣假貨,讓平台把我整個號都封掉。”

“她永遠都不會明白。舉報我又如何呢?哪怕把我弄封號了,她也沒法成為第二個我!當時我就想,怎麽有這麽惡心的人,要是能讓她永遠閉嘴就好了。”

當然,明麵上,楊小茉並沒有表現出自己的不滿,還向楊明怡服了一個軟,又給了她一些物質上的好處,送了一些可愛的裙子與包包,許諾讓她加入自己的工作室,很快又穩住了小姑娘的心。

在楊明怡向她吐槽家裏人逼著吃非常苦的中藥後,楊小茉像一個貼心大姐姐一樣,送了她一瓶下過藥的蜂蜜,說你每次吃藥以後,吃一勺蜂蜜,嘴裏就沒那麽苦了。

敵鼠鈉鹽雖說無色無味,但是脂溶性的,在摻水、兌過白糖的假蜜裏不好溶解,會變成肉眼可見的雜質顆粒。為了不讓人起疑,楊小茉特意送了楊明怡一瓶有結晶的“原蜜”,來掩蓋那些雜質。

“你說她該不該死呢?”

楊小茉說道這裏,好像終於放下了什麽擔子,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氣:“仔細想想,也不能說她該死吧,當時也不知道怎麽的,就一時衝動。”

段夏無言。

……

最後,警方依然沒有找到那個真的玻璃瓶作為證據,但楊小茉已經認罪。單瀮將一切如實記錄,整理好了送看守所的材料——接下來的工作,就要轉交給當地跟進了。

楊小茉被送上車時,她還是忍不住叨叨:“我不理解,她都好端端死了兩個月了——她正常銷戶了——我以為這事兒已經翻篇了,這才敢回來的……”

這坐了一整天冷板凳,她越想越懊惱:“我怎麽能想到她那見鬼的爸媽還能把她屍體賣了?賣了也就算了,怎麽好巧不巧地被人扔到了大街上?!”

單瀮交接完送看材料,平靜地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楊小茉扭過頭,直接一口唾沫“呸”在了他身上:“我可去你的!我媽是怎麽死的,我媽被我爸給害死了怎麽就沒人管?”

“你知道嗎,警官,我媽就是這麽死的!”楊小茉突然大喊起來,“敵鼠鈉鹽,她吃了整整三袋!因為我爸老喝酒,回家就打她,把她打得不想活了。等人拉去了村裏醫院,醫生說她死於紫癜性腎炎,是急病病死的!”

下葬的時候,楊小茉從母親床頭找到三包空了的敵鼠鈉鹽,才知道母親是自殺的。可是,她對父親的指控就好像水滴落進了大海,所有人都說她母親是病死的。

“那時候你們的天網在哪裏?正義在哪裏?啊?”被帶上車前,楊小茉突然開始劇烈掙紮,“怎麽輪到我,正義就不缺席了,啊?!”

段夏有些畏懼地縮了縮脖子,求助似的看向自己副隊長,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而單瀮的目光鋒利,冰冷,他麵無表情地看著車門被合上,並沒有回應。

或許是罪犯的心路曆程聽了太多,靈魂早已變得堅硬如鐵。

單瀮內心毫無波瀾。

“不要和犯罪分子共情。”他側過頭,語氣淡淡地和段夏說道,“你的工作不是去理解她為什麽殺人,而是搜集好她殺人的證據,送她上法庭。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

段夏怯生生地點了點頭。

林鶴知細不可聞地嗤笑一聲,眼底閃過一絲不屑。

凶手,與執法人員,在他眼裏不過就是一場貓鼠遊戲。借口是弱者的遮羞布,而勝利者永遠不需要解釋。不過,眼下他並不想說什麽。林鶴知手裏把玩著一枚飽滿的百香果,懶洋洋地彎起眼尾,臉上滿是遊戲通關的滿足。

單瀮冷冰冰的眼神又落到了他身上:“你的賬,我還沒算呢。”

林鶴知把手中的百香果拋到空中,接住,再拋起:“都結案了,你還不如說一聲謝謝,單瀮。”

副隊長不再理他,轉身便走。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在空中截走林鶴知的百香果,警告道:“沒有下次。”

*

新修的公路好像一條匍匐在山間的巨蛇,起伏跌宕,彎彎繞繞。小王是熟手,硬是把這九曲十八彎開成了高速。一個U形急轉彎,林鶴知腦袋磕到了車窗上,他睜開雙眼,視野突然豁然開朗。

遠處又是一個小村落,水稻田臨近豐收,一片搖曳的金黃,山上刺梨也結果了,沉甸甸的壓彎了枝頭。陽光肆無忌憚地落在山間,柏油馬路泛著青黑的水光,風吹進車窗,曬燙了的柏油味與植物的清香混在一起,明明快十月了卻還好似夏天。

段夏看著窗外的勃勃生機,忍不住喃喃:“現在農村發展得真好啊。”

小王聞言,頓時眉開眼笑的:“那還不是要感謝國家政策好嘛。”

段夏趴在窗前,忍不住心潮起伏,經濟發展或許隻需要三到五年,人民就富裕起來了,可一些思想上的禁錮,又需要多久才能改變呢?

林鶴知側過頭,注意到段夏書包拉鏈上掛著一團毛線紮的小兔子,白色的小兔子,身上有奶茶色“補丁”,但沒有眼睛。它正隨著顛簸的山路一跳一跳。

他下意識伸出手,捏住了那隻小兔子。

段夏回過頭,見人對這隻兔子感興趣,便熱心地解釋:“啊,這是我爸給我紮的!”

林鶴知意義不明地“嗯”了一聲。

他見過另外一隻,一模一樣的小兔子。

嘈雜的急診室,到處是人聲,腳步聲,以及病床滑輪“咕嚕嚕”滾過地板的聲音。鼻息間都是燒焦的味道,重度燒傷的患者全身上下就沒有什麽好的地方,幾根手指黏連,容貌難辨,大量衣物與燙傷的皮膚融在一起。他瘋狂地往人身上澆生理鹽水,而他急診的同事在小心翼翼地試圖剪斷衣物……

那隻焦了的兔子,掛著一串鑰匙,就是在那個時候掉出來的。

一念及此,林鶴知前額便傳來一陣鈍痛,酸酸漲漲的,好像腦子裏有什麽東西要擠出來一樣。

段夏拍了拍那隻小兔子,顯然陷入了一段完全不一樣的回憶。她再次看向窗外,低聲感慨:“從小到大,爸媽就和我說,女孩子和男孩子就沒什麽兩樣,我可以選擇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我從來沒想過,這隻是因為我很幸運。”

林鶴知依然隻是“嗯”了一聲。

秋日旖旎的風景在窗外飛速後退,車輛離開山區,正式走上了高速,往機場一路飛奔。